罪也受了,脸也丢了,这么大的委屈,我不能白受。单只冲着这个段氏,我对自己准备毒害安禄山的愧疚和不安,就已经减了五成。治家不严也是大错,安禄山,这是你自找的。
    安禄山一边去扳段氏的手指,一边斥道:“你休胡说,嫁人岂可这般草率?”段氏见他回护我,更是怒火冲天。她将我向门口又拉了两步,冷笑道:“我是平卢军兵马使的娘子,未必毁不得一个贱婢的脸!我毁了贱婢的脸,还有什么人敢娶她!”抽出发间金簪,向我脸上狠狠划下!
    金簪挟着凌厉的风声,直逼我右颊的皮肉。
    我惊得拼命后退,安禄山则去推段氏。千钧一发之际,有什么东西划过空中,簪子掉落在地,段氏缩回手腕,表情痛苦:“谁……”
    这时,门口忽有一个声音传来:“我敢娶。我愿娶。”
    那声音清醇如酒,令人不觉自醉。
    [1]《旧唐书·列传第一百五十》:“(守珪)常嫌其肥,(禄山)以守珪威风素高,畏惧不敢饱食。”《资治通鉴》第214卷 :“守珪重赂仙童,归罪于白真陁罗,逼令自缢死。仙童有宠于上,众宦官疾之,共发其事。上怒,甲戌,命杨思勖杖杀之。思勖缚格,杖之数百,刳取其心,割其肉啖之。守珪坐贬括州刺史。”
    第46章 况复萧郎有情思
    我与安禄山、段氏同时抬头看时,只见来人生得瑰姿伟度,穿着紫色罗袍,幞头上簪着一朵浅红的秋海棠,腰间则佩了一柄长剑,自有渊渟岳峙的凛然之态。他容长脸上五官极端正,双目湛湛,如寒江冷月。
    安禄山抢前一步,正要说话,段氏已叫道:“你又是谁?”
    “银青光禄大夫御史大夫兼幽州节度使李适之。”那人挥手止住旁边欲言的从人,平静道。
    我突然想起,《三国演义》中刘备去见诸葛亮,自称“汉左将军宜城亭侯领豫州牧皇叔刘备”,被诸葛亮的童儿漠然回复“我记不得许多名字”。此情此景大抵类似,于是我忍不住笑出了声。
    此时的场景很是诡异:安禄山向那人行军礼,段氏张大了口,另一只手中仍攥着我的头发,而我莫名其妙地笑了。
    那人似是注意到了我奇怪的笑,凝神望了我片刻,以目示意从人。我这才发现他那侍从眼神锐利,肩宽背挺,隐有一种久经行伍熬练的气质,正是那日在幽州酒肆中为我斟酒之人。我再凝眸看李适之时,才想起那日与他也曾匆匆一见。
    一切皆在我脑中串了起来:寺庙传唱的故事中,彼时官刺通州的李适之为我这个“观音菩萨”所救;后来他又在酒肆中旁观了我斗酒之举,派人来问我“出场费”需要多少;今日他则干脆见识到了段氏捉打我这第三者,哦不,第四者——段氏本就是妾室——的场景。
    可是,可是他为何说愿意娶我?
    这是我有生以来,说愿意娶我的第一个男人,可我几乎不认识他。
    太滑稽了。
    那个侍从踏上两步,安禄山慌忙挡在段氏身前,跪下哀恳道:“节帅,禄山的妾室鲁钝,得罪于节帅的……节帅的……得罪于这位小娘子,还望节帅饶恕!”又斥责段氏,“还不放手!”
    段氏一惊,这才放了手。我跌坐台阶上,伸手轻轻摩挲头顶,只觉被段氏扯过的地方剧痛无比,而刚才被她从堂中一路拖出来,鞋子掉了,脚趾也磨得好痛。
    ……这真是太不体面了。
    李适之缓缓走到我面前。我低着头,只能看到他穿着一双半新不旧的六合靴,靴面上点尘不染。他一伸双臂,竟将我打横抱了起来。
    我惊得血涌上头,拼命挣脱,叫道:“李台主!”李适之只是不放,双臂虽非箍得死紧,却也不容我动弹分毫。他抱着我一路出了官署的门,我这才想到,被他这么一搅局,安禄山从此以后哪里还敢接近我?还谈什么给安禄山下毒?不由得怒火上升,张口责问:“李台主此番举动,近于挟持,可是大唐的律例所准许的吗?”
    “若能长长久久地抱着你,我甘愿违反大唐律例。”他声音仍是平淡。
    我闻言更是激愤,怒道:“你要带我去哪里?就不怕有人参劾你么?”
    李适之轻笑道:“我是御史台主,谁敢劾我?”他抱着我穿街过巷,将我抱到了幽州节帅官署的后堂,方才将我放下。
    我本欲在给安禄山的食物中下毒,但毒药在唐朝,一如在后世一般,乃是管制物品,很难获得。但时人并不知道朱砂、水银这种炼丹的药材也能成为慢性毒药,所以,这些东西虽然昂贵,却不难买到。我打定了跟安禄山长期接触,给他喂这类药品的主意,却也终于因李适之的介入而不成。
    难道安禄山真是要搅乱大唐的命定之人?
    我简直要被这个意外气疯了,气到极处,一动也不想动,一句话也不想说。
    李适之取来一柄玉梳,轻轻梳开我头发,又在我头皮上涂上药膏。我紧闭着嘴,没有反抗,怕自己一动手就犯下足以被砍头的罪行。接着他又唤来侍女为我更衣沐浴,给我的脚上也涂了药膏。
    沐浴完毕,天色已晚。侍女又将我引入花厅,只见两张食案相对而置,上面早已摆好了酒菜,李适之已换了便服,跪坐在一张食案后。我嗤了一声,转身就走,却听他道:“与幽州军士斗酒数壶你尚且不怕,难道怕喝我这一盏酒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