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五娘子何不求教于节帅?节帅深通经史,非我可比。”王维温声道。
    “你是进士。何况我父亲公务烦剧,少有余暇。”张五娘见王维似乎还想说什么,不耐烦了,“请益经书而已,王郎又何必推拒?”
    王维像是被她的不耐烦逗笑了:“请讲。”
    张五娘将卷子面向自己展开了一半,又瞧了一眼对面的王维,皱起眉头:“你看得见吗?”
    “《孟子》我都记得。无碍的——”王维一语未毕,张五娘已起了身,直接坐到了他身边。她指着卷子上的一处道:“许行的门徒来寻孟子,想要质问孟子,不料孟子发了一篇好长的议论,批评许行。他说,依照许行的学说,‘布帛长短同,则贾相若,履大小同,则贾相若’,就是说,许行认为,只要布帛长短相同,那么价钱便应相同,只要鞋的大小相同,价钱也应该相同。是这样吗?”
    王维颔首:“是。”
    崔颢拍了我一下,悄声问:“阿妍饿不饿?”俨然想要寻一个体面的由头避开,却被王维止住:“明昭和阿妍不要走,你们也一同来参详。”
    张五娘又拧紧了眉头:“孟子说,许行的学说没有道理,因为‘物之不齐,物之情也’,货物有粗有精,不应同价,否则就会乱了天下。是这样吗?”
    王维又道:“是。”
    “可是,孟子最后还说:‘巨履小履同贾,人岂为之哉?’意思是说,大的鞋子和小的鞋子同价,人们怎么会同意呢?可是,许行没有说过这话呀。许行说的是,‘履大小同,则贾相若’,没有说大鞋和小鞋应该同价。这是孟子口误吗?”张五娘目光炯炯,抱着手臂,期待地望着王维。
    王维看了眼我和崔颢,说道:“东汉赵岐为《孟子》作注,说此处的‘巨履’和‘小履’指的是好鞋和坏鞋,因此,孟子不曾说错。”
    “赵岐的注?我读了。可我觉得,分明是孟子为了彰显他滔滔雄辩的气势,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话,说到后来,将自己也说得发晕,不慎说错了。后世的人,只好替他遮掩。然后,众人便十分景仰,说《孟子》原本便是如此微言大义。”张五娘不屑道。
    王维含笑道:“这样想,也无不可。”
    张五娘第三次皱眉:“也无不可?若我错了,王十三郎就直说罢。”
    王维怔了怔,不由失笑。他的面上,总是带着温恬的笑意,但这个瞬间,那笑意似是更真切了。蔷薇红亮照眼,他的眉目,也似越发舒展了。那是一种宽纵的神情,像长者对少者,像男人对女人。
    也许是我想多了。
    [1]前两句出自《魏书》第53卷 刑峦所引俗谚,后两句是作者所加。
    第18章 贪作馨香忘却身
    “我说得不对吗?”张五娘抿起了嘴唇。
    “孟子究竟是孟子。孟子说什么,都有后世的人替他作注,而如何注解,则要看各人如何领会他的话。”王维说得含蓄婉转,倒也是默认了她的说法。
    “是了,而且不论孟子说错什么,后世的人总能替他遮掩回来。”张五娘高兴起来,“我就知道王十三郎喜爱佛学,颖悟通达,必定不是那等囿于‘圣贤’二字,不敢剖析经书的田舍汉。”她全程皆是学术讨论的态度,只说到这句话时,嘴角翘起,眉眼弯弯,是女孩子面对心仪的人的模样,说的内容却又十足真诚,并不为夸而夸,大方明朗。
    这样的女性,大概没有人不喜欢。我低下头,只听张五娘又道:“我细读完了《孟子》,最喜欢的一句是‘如舜而已矣’。孟子说,我们都是寻常人,永远也比不上舜这样的人。但又如何呢?我们也只要尽力像舜一样罢了。我想,人就该如此,纵是做不到,也要尽力去做,如舜而已矣。”
    她的语调斩钉截铁,眼神明亮坚定。可她瞧着他的样子,总让我觉得,那“尽力”的意味,或许不仅仅是针对志业。
    王维的笑意仍旧和悦温雅:“如舜而已矣,确是一句很好的话,很勇猛。”
    张五娘走了,小院陷入岑寂,唯有两只黄鸟在柳树梢头彼此追逐,啼声脆快,如洒落了满地的碎玉。王维轻咳了声,拾起笔,转开话题:“那日阿妍也在的,你来替我瞧一瞧有错漏也无。我年纪渐长,记性竟不如从前了。”
    “危径几万转,数里将三休。回环见徒侣,隐映隔林丘。飒飒松上雨,潺潺石中流……”
    他才誊了大约三分之一。纸上的字迹工稳秀美,不崩不骞,走的是薛稷的路子,隐有初唐之风。那种工稳的况味,原应是高华的、矜雅的,此刻看来却近乎刺眼。
    他一定要这么稳妥吗?一定要这么妥帖吗?一定要对谁都这么妥帖吗?
    我冲口而出:“你方才不是问有无错漏么?”
    “嗯?”
    “无甚错漏。只是,”我点了点第三句,“我总觉得,这‘徒侣’里,少了一个人。”
    瑶姊。
    她也想来蜀地的。她没能来。
    一片蔷薇花瓣掉到案上。红色的花瓣,微黄的纸张,耀目的日光,甜润熏人的香气。旧恩恰似蔷薇水,滴到罗衣至死香——我想起宋人的诗句,想起那罐使裴夫人犯了哮喘的蔷薇水。
    我们仍然活着,活着被这香气包裹缠绕。那个死了的女人,她喜爱并亲手栽植的花,是芍药。色美而无香,留不下气味,留不下痕迹,没了便是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