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有趣的却是王昌龄。他哆哆嗦嗦,望着那与平地几成六十度角的山路,腿脚发软,喃喃道:“我不会死了罢?”天光明朗,俨然可见他额间汗出如珠。王维笑劝道:“大兄,没事。我们拉着你。”崔颢却笑道:“儿郎家葬身于山崖之险,虽不如马革裹尸壮烈豪迈,却也堪称风雅。”王维斥道:“你又胡白什么?你若死了,阿妍将如何?”
    我不愿成为崔颢的负担与附属品,嗤道:“我和我阿兄想法一样。恋躯惜命,何用游山?与其死于床笫,孰若死于一片冷石也?”
    “好气魄。”王维笑道。“不过不似你之口声。”
    “……这是我一个……朋友说的话。”
    崔颢颔首,赞许道:“如此脱略行迹的快意之人,想来也是个诗家?”
    一时无法解释那位才子姓袁名宏道,在八百年后的大明朝才会出世,于是我转过脸去慰问王昌龄:“王少伯兄,你……”却见他颤颤巍巍,苦着脸道:“绮里,快将纸笔来。”绮里奇道:“主人要纸笔则甚?”王昌龄道:“万一我、我死在此地,总要留下遗书,好教云容再嫁……”云容是他妻子之名,我们都大笑起来。
    大散关的戍关士卒们查验了我们的“过所”,就没再说话,漠然望着我们一行人裹足不前的样子——大约他们戍守险地,见多了这种情形。这时他们听出这是当世几位著名诗家,好奇相询,听说了这一行人的名姓,顿时换了脸色,笑道:“某常听人唱‘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心中倾慕之极,也愿为国守卫边关,却不知写出这豪壮诗句的诗家竟然畏高,哈哈。”另一个士兵道:“某是吴人,某的阿妹最爱唱崔郎的《长干行》,‘停舟暂借问,或恐是同乡’!”
    啰唣半日,终归要走。崔颢与王维轮番拉扯着王昌龄,我紧随其后,过不多时,也便过了大散关,下山时我浑身也已汗湿。王维笑道:“我在陈仓时已打听过,此去西南四五十里,黄牛岭南有黄花川,驿道所经,别饶奇韵。”
    第二日我们泛舟黄花川上。周遭川岭偕绕,水环山,山夹水,前后左右皆是青葱山色,小舟如行画图中,山水幽奇之处,竟很有几分我未穿越时,所游访的王维辋川别业景致的味道。有时水流湍急,小舟直似要迎面撞上山崖,下一刻就堪堪滑了开去,绕进下一段河水。众人皆多所游历,不畏舟行,独我虽然会水,却没见过这么颠簸的水路,勉力定神,直到黄花川将尽,我才放松了些。
    东山密林之中,一条溪水蜿蜒奔下山来,溪畔野花无数,更有许多鲜艳蝴蝶绕溪而飞,光下蝶翅翻动,文彩变幻,绚丽难言。那溪水色作缥碧,清可见底,溪底白石粒粒圆润,透过这玉也似的一溪春色与碧色,白者披着郁郁的青,青者含着浩浩的白。恰巧有个老农荷锄经过,王维拱手问道:“老丈,这溪水可有名字?”
    那老农擦把汗水,笑道:“劳郎君动问,乡间一条小小溪水,能有何名目!不过见它青得可爱,自来皆呼为‘青溪’罢了。”
    王维望水微笑,口中一时似自语,一时又似说给每个人听:“世间便是一条浅水,一小座山头,也皆是活物,合当有自家的名字哩。”
    他平素斯文,却总是淡淡的,极少露出这种留恋眷顾的神态。我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很远。
    这个人线条温雅的侧脸,正沐浴在阳光里,温柔地微笑。可是他很远呀。
    他钟爱天地与自然,却殊少在意本应是世间灵秀之所钟的人类。这当然是没有错的,可也正因为这没有错,所以,任何试图走近这个人的人都会感到无力,毕竟,自己永远无法变成他喜欢的东西。而他们终于惋惜着,决定松开自己汗津津的手时,又被这个人仿佛有磁力的、和蔼的微笑吸引回去——哦,这真是……作孽。
    瑶姊,你说过,若煮沙而欲成嘉馔,便是痴儿所为,纵经尘劫,终不能得。
    你也曾经是一个这样的痴儿吗?
    当晚我们投宿农家。次日我睡到红日高升,却听王昌龄在门外说道:“晨起时便不曾见十三郎,可是走迷了?”
    “怕是叫黄花川中的山鬼水神勾了魂儿。‘闻佳人兮召予’,他少不得就‘捐余袂兮江中,遗余褋兮澧浦’……”这是崔颢。
    就像在武侯庙可以寻到绮里,我们都知道哪里可以寻到王维。可王维不在黄花川畔的山脚下,也不在山里。眼看太阳将要落山,夕阳中黄花川水光粼粼,青溪明净如玉,二水一宽一细,光华交耀,灿丽夺目。我皱眉:“不会真是遇上什么水中女神了罢?”
    “且歇一歇。”崔颢将我按坐在地。
    我确实乏了,仰躺地上,半空尽是密密的枝叶,有桦树,有柏树,一林秀木长枝柔条互相缀连,织成一张绿绿的大网,兜在我们的头顶。
    这时北边林中传来一阵长啸之声,清越明朗,直似崖端飞瀑,石上激泉。《神雕侠侣》中写杨过啸声一派阳刚,奔腾汹涌,犹似千军万马,硬生生逼得瑛姑现身相见。我不知武学高手究竟如何,只是觉得比起霸道的杨过,目下这阵啸声才真让人舒服。
    能听上一辈子也好。
    那些随声翩翩飞起的蝴蝶和小鸟,显然也有和我相似的情绪。那清啸回荡深山,过得盏茶时分,犹自不绝。我如梦初醒,见崔颢双眸唇角皆蕴笑意,亦听得心旷神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