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经历过太多次的离别,曾经有无数次他被人送着离开,实在害怕那样依依难舍的情谊。
还好,怀瑾懂得他。
若她今日也是哭哭啼啼的,他反倒不知道该怎么走了——他经常是怕她伤心的。
桑楚知道自己让她伤心过一次。
开满菊花的山坡上,她戛然而止的一句话:“你知不知道我那时候……”
他知道怀瑾要说什么,她那时候很伤心。
如果不是走的那般干脆利落,他只怕会被她的眼泪留下来。可桑楚深知,自己不及张良爱她,张良对她的情已成执念,不死不休、此生难放。
他亦知,她心中仍有一个角落放着张良。
她不说,她逃避,她装着无情,可她无法掩饰见到张良之后本能的一抹慌乱——她的身体已经将答案说出来。
桑楚特意给他们两个单独相处的时候,拉着其他人都走了,可到了晚上她竟然怒气冲冲的质问自己,为何对自己的妻子没有任何独占之情。
她知不知道她彼时的怒气下,有多少慌乱和心虚?
桑楚双手枕着头,笑眯眯的望着碧蓝的天空,心道十多年前的事自己居然记得这么清楚,她脸上的每一个表情全都那么清晰。
真的很多年了,他没有再体会过男女之爱的美好。
怀瑾从没问过他的过去,她有时是个极为洒脱的女子,不在乎过去只在乎此时。桑楚欣赏她的豁达,感激她的不问。
因为他的过去,应当是一个长埋于黑暗中的秘密。
世人都说庚桑楚是得道高人,早已羽化成仙长生不老,桑楚每每听到自己的传说出现在各色各样的人嘴里时,都会觉得有些好笑。
不老是真,长生是假。
他有些记不清具体的年份了,大约已经过去三百年了吧,彼时陈国在位的国君一心追求长生,使数位术士炼丹,几年后练出一颗丹药,说那是传说中的长生药。
但那颗药并未到国君的肚子里,而是被他最小的一个女儿偷走。
那时候国君的女儿还是被称为王姬,那个小姑娘还没及笄,因为不受父王宠爱,连名都没有一个,大家只叫她八王姬。
桑楚已经不记得八王姬的容貌,却永远忘不了自己与她初相识的场景。
他受国君相邀进宫论道,在陈国的花苑里,他看见一个爬在树上摘果子的小姑娘。树影斑驳,洗得掉色的绿裙子像是溪底荡漾的荇草,桑楚在树下提醒她当心别掉下来。
这个小姑娘回过头来,脸上明明脏兮兮的,她的笑容却像是耀眼的太阳。
她说:“我自小爬树,绝摔不了!”
与八王姬的种种记忆,在岁月中都已模糊,只有初见这一天的画面,犹如钉死在他的脑海里,不被时间所侵蚀。
便是那么与八王姬相识了,中间的过程桑楚已然记不大清楚了,只知自己快死的时候,八王姬把她父王派人练了几年的丹药偷来给他吃了。
为什么快死他也不记得了,他只记得吃下药之后浑身的骨头都像是被打断了;只记得八王姬满脸血的从自己身边被带走;以及自己被关在陈国的诏狱里,国君同那些术士商量是把他的肚子划开把药取出来,还是直接把他这个人吃了。
还是八王姬把他从诏狱里救了出去,等到桑楚完全醒来的时候,他听说八王姬已经死了。
她是个那么快活的小姑娘,也是个可怜的小姑娘,连名都还没有,便死了。
桑楚记得自己带着对八王姬的愧疚活了好几十年,直到有一天他发现白发鸡皮的父母和开始生出皱纹的妹妹,而他始终都维持在二十多岁的青年模样。
时间在他身上停止。
周围的人开始对他议论纷纷,桑楚便带着家人搬到了畏垒山,他在那里送走了自己的亲人。然后又孤身一人生活了很多年,他养了很多只动物,热衷将野兽训成家兽,可熬到寿命最长的熊也死了,桑楚觉得有些孤独。
后来他下山,当初的那位国君已经死去,连陈国都已经被消灭了,他曾经认识的人也全部都死了。
他开始在人世间行走,他想了许多化名变换过许多身份走过七个国家,但他还是比较喜欢曾经的家乡,于是他在旧陈国的土地上又停留下来。
然后便遇到了夏姬。
夏姬是个很厉害的女子,痴缠他,为了他不要命。可桑楚不爱她,连将就都不愿意,纠缠了好几年夏姬终于绝望。
再一次拒绝夏姬之后,她大哭大叫逼自己离开中原,在她有生之年不得踏入一步。
桑楚果断便答应了她,不是因为喜欢她,而是感激她为自己曾经付出过的心意。毕竟除了夏姬,世上真正与他有纠葛的人,已经没有了。
然后桑楚北上,遇见了一位医术极其高超的长者,长者对他不老不死的身体非常好奇。
桑楚也好奇,于是留在那里让长者对自己的身体各种查探,最后得出一个让他开心的结果:他只是不老,而并非不能死。
“虽容颜不老,但寿命有终时。”长者是这么说的。
“何时终?”桑楚这样问。
“不知道,也许一百年后也许两百年后。”长者道。
不管是一百年还是两百年,对桑楚来说都没有分别,生与死,都是天命。
他在北方生活了一些年,然后想去南方,因为那个誓言,他特意绕了远路去了百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