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珠虽然很想继续撑着,但她在浴桶里就睡着了。
已经同过房,夫妻之间没什么需要避讳的地方。李玄霸帮熟睡的宇文珠洗完澡,又为宇文珠擦头发。
宇文珠一直沉沉睡着,任李玄霸把她搬来搬去也没醒来。
她眉头紧皱,眼角不时地溢出泪珠,在梦中也担心难过。
李玄霸让宇文珠裹着薄被躺在自己膝盖上,为在梦中哽咽的宇文珠擦拭眼泪。
宇文珠只小睡了不到半个时辰就从梦中惊醒。
她惊惶失措地从床上爬起来,看见旁边守着的李玄霸才安静下来。
李玄霸道:“我们与祖父一同用膳?”
宇文珠点头,抬起手背狠狠擦了一下眼睛,把眼泪揉掉,挤出一个让李玄霸安心的笑容。
夫妻俩先逛了一圈厨房,再亲自端着膳食去宇文弼房中。
宇文弼正好醒来,很开心地与孙女和孙女婿一同吃饭,听孙女讲述在岭南研究瘴气的成果,夸赞孙女不愧是神医。
吃完饭后,宇文弼又疲惫了。宇文珠伺候宇文弼睡下。
她一直没有给祖父把脉。
李玄霸看出宇文珠逃避的心情,抚摸了一下妻子的鬓发。
宇文珠等着宇文弼睡着后,与李玄霸退出门外。
她轻轻道:“祖父已是耄耋老人,我早就做好了随时失去祖父的心理准备,不难过。”
宇文珠又抬起手背,使劲揉了揉眼睛:“比起被家人环绕着离世,在兵营中辞世,祖父更开心,所以我不难过。”
李玄霸这才应道:“嗯。”
宇文珠转身,将脸贴着李玄霸的衣襟:“真的不难过。”
“嗯。”李玄霸轻轻揽住妻子,“我也不难过,都不难过。我们难过,老师走得也不安稳。他好不容易才等到你,让他笑着离去吧。”
宇文珠抓了一下李玄霸的衣襟,在李玄霸怀里轻轻点头:“嗯,我会努力。”
即使在现代社会,老年人摔一跤可能都会没命。古代一个耄耋老人在战场上受伤流血,还能撑多久?
撑到见到最疼爱的孙女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宇文珠说到做到,第二日便神色自若了,只是仍旧无法为宇文弼把脉。
她帮着其他太医熬药,只像个普通病人家的晚辈。
宇文弼每日沉睡的时间很长,醒来的时候总是精神矍铄,能与宇文珠一直聊天。
李玄霸陪伴在两人身边,时不时地被宇文弼拖出来骂一顿。
李玄霸挨骂的时候,几千里之外的李世民也会顺便被宇文弼骂几句。
反正李玄霸有错,李世民这个兄长就算之前没错,得知后都会笑着一同胡来,完全不懂什么是兄长的正面引导作用,骂李世民是理所当然的。
宇文珠捂着嘴笑着。李玄霸也一脸死猪不怕开水烫地笑着,看得宇文弼在床头上到处找戒尺。
和乐融融过了几日,宇文弼让宇文珠在门口候着,他有事单独和李玄霸说。
宇文珠笑着离去。
她关上门,捂住脸,像一个年幼小女孩似的无助地蹲在地上,身体无声地轻轻颤抖。
李玄霸帮宇文弼在身后躲垫了几个枕头,让宇文弼的背坐得笔直。
宇文弼道:“我死后,发兵高丽。”
李玄霸摇头:“现在二哥正在御驾亲征西突厥……”
宇文弼打断道:“这些年你大力发展水军。水军可去不了西突厥。趁着高丽内乱,仅凭水军便可破敌。”
李玄霸道:“或许水军能攻破高丽都城,但国库只能支撑一面作战。若要对高丽开战,就会加重百姓徭役赋税。”
宇文弼道:“所以现在的时机刚好。这是高丽主动进攻,不是我们攻打高丽。百姓对高丽的仇恨已经达到了顶峰。若现在不出兵,你要等百姓再休养生息几年?那时高丽可能缓过气,再打就不容易了。扶我起来。”
李玄霸忙道:“老师,这事我们慢慢商量,你的身体……”
宇文弼冷声命令道:“扶我起来,我带你去一处地方。”
宇文弼用了命令的口吻,李玄霸无奈,只能扶宇文弼起身。
听到门里的动静,宇文珠从地上站起来,晃了晃蹲麻的身体,努力挤出笑容:“怎么了?祖父想出门逛逛?”
宇文弼道:“我有事要出门,珠娘,你在家中好好等着,我和三郎很快就会回来。”
宇文珠笑道:“好。”
她与李玄霸一同帮宇文弼推着轮椅,看李玄霸让人把轮椅抬上了马车。
李玄霸离开前对宇文珠道:“放心。”
宇文珠摇头,目送祖父和李玄霸离去。
宇文弼带李玄霸去的地方,居然是曾经与高丽作战的山麓。
他们的兵营就在山脚下,为了清扫战场一直没有离去,离山麓不远,但李玄霸回来时这场仗已经结束多时,他还没有去过山麓。
张亮终于可以充当劳力,负责背着宇文弼上山。
李玄霸被宇文弼带到了山上,正好可以看到高丽所建造的堡垒的地方。
他仰望着山麓中如鱼鳞般重叠的堡垒,呼吸一致。
宇文弼道:“大隋给了高丽太多时间,乱世给了高丽太多机会。看看这些堡垒,隋炀帝征讨一次高丽,这里的堡垒就会多几座。这一年一年的,整座山都叠满了。你说,将士们攻打这样的堡垒,伤亡会多惨重?”
宇文弼转头对站在他身侧的李玄霸道:“这还是一座山,这里可有很多座山。他们撤退后,我军只拿下这一面山的堡垒,剩余的山头仍旧有他们的人。即使高丽内乱,高丽原本的守军也没有撤退。”
他再次问道:“三郎啊,看到这些堡垒,你再回答我一次,你真的要错过这次高丽内乱的机会吗?”
李玄霸不语,只是双拳攥紧。
宇文弼看见这样的弟子,脸上冷意融化,露出无奈的笑容:“三郎,我和高公他们啊一直都很担心你。你这孩子啊,实在是太仁善了。”
李玄霸皱紧的眉头高高挑起:“啊?我?仁善?”
李玄霸思索,自己的人设难道不是阴险吗?所有人提起晋王李玄霸,都说他是个精于算计城府极深阴险狡诈的人!
宇文弼笑道:“是啊,你的道德底线太高了,做事总想堂堂正正,在道德上尽善尽美。”
李玄霸:“……我怎么不认为?”
宇文弼道:“你担心百姓徭役赋税过重,但又不想错过战机,总想找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宁愿自己苦恼,加重自己的负担,也不想别人多吃苦。”
背着宇文弼的张亮双眼眨了一下,眼中复杂的情绪一闪而过。
宇文弼又道:“你不愿出兵,还有一个理由,你刚与高丽、百济议和,不想率先撕破合约。哈,前一件事,二郎倒是能与你互补;这一件事,二郎和你也一样。你们都太重名声。”
李玄霸再次皱眉。
宇文弼道:“三郎,我真不知道你宿慧的那一世生活在怎样的盛世。你似乎过得并不好,却仍旧能学富五车,还拥有如此高的道德感。你一定吃过很多苦,所以那时的你一定没有受过名师的教育。可这样的你也能将如此高的道德感当作常识来遵守,那样的盛世,那样的朝代,一定整个国家都拥有很高的道德感吧。”
李玄霸抿嘴。
他沉默了一会儿,闷声道:“或许吧。是挺善良的。”
宇文弼道:“这就是你的弱点啊。”
他长叹一声,再次抬头看向山间的堡垒:“三郎啊,这里是大唐,你是大唐的晋王。”
李玄霸道:“我知道。”
宇文弼道:“所以,抛掉你过高的道德感吧。趁着高丽内乱,趁着百姓对高丽的怨恨达到顶峰,趁着……”
他微微一笑:“趁着大唐皇帝和晋王的老师,晋王妃的祖父,大唐的鲁国公因高丽伤重不治而逝,大唐有充足的理由,征发徭役,撕毁合约,发兵高丽。三郎,朝堂诸公会同意,百姓也会体恤。”
李玄霸道:“因过度征发徭役而累死饿死的百姓发不出不体恤的声音。”
所谓贞观之治,百姓家中的余粮能支撑半年就已经是风调雨顺的丰年才有的好日子。不说接下来是不是丰年,哪怕是,要凑齐出征高丽而额外征发的徭役和赋税,也足以让刚喘口气的百姓再次陷入水深火热。
一定会死人,饿死很多人。
封建时代的农人就是如此脆弱。
隋炀帝一征高丽的时候大隋正处于最强盛的时候,也激起了多起民乱。虽然那时隋炀帝如果停手,隋朝能够平息民乱,巩固统治,但已经死掉的人不会复生,百姓在绝望中揭竿而起的哀嚎也不会消失。
历史中的唐太宗停战许多年才征讨高丽也激起了民乱。
说什么官吏急躁,骂什么刁民懒惰,但凡百姓有一点活路,谁会冒着灭满门的风险揭竿而起?!还有那自残却称“福手福足”,根源不还是过重的赋税和徭役。
现在贞观才休养生息四年,大唐还是两面作战,百姓的负担更重。
“但我会发兵。”李玄霸的双拳展开,垂手也垂首,表情蒙着一层薄薄的阴影,“老师,我今日就回长安。”
宇文弼拍了拍吓得直哆嗦的张亮的肩膀,让张亮把他放在地上。
他很艰难地在张亮的搀扶下朝着李玄霸走了两步,枯槁的手落在了弟子已经戴冠的发顶。
“收起你的仁善,才能当好大唐的晋王。这是我教授你最后一课,也是我们这帮老头子一直想告诉你,但不忍告诉你的话。”宇文弼揉乱了最心疼也最喜爱的孩子的头发,“三郎,以后且心硬些。”
李玄霸乖巧地被宇文老师把头发揉乱:“好。”
宇文弼笑道:“我相信你。来,背得动我吗?我们该回去了,珠娘还等着我们呢。”
李玄霸点头:“能背动。”
虽然宇文弼的体格原本很健壮,但他卧病多日,已经瘦弱得能被李玄霸轻松背起。
李玄霸背起他的老师,艰难地从崎岖的山路下山。
这条路,是唐军踏出来的。
如果不趁着现在高丽内乱用水军从海上进攻高丽,当高丽缓过气,仅凭水军的兵力不可能拿下城池,仍旧需要陆军从北边进攻,且陆军才是主力。
那么大唐要耗费多少条命,才能一个一个堡垒,一座一座坚城,推到高丽的都城下?
当年的大隋也是水陆并进,其水军人数不比李玄霸新建立的水军少。
而李玄霸所制造的火炮,说难听点,在坚固的城墙面前,就只是听个响。他们军队的战斗力与隋军相比,并没有质变。
战机绝不能错过。
现在高丽主动入侵大唐,本就勾起了百姓的新仇旧恨。宇文弼在涿州和辽东多年的经营,又让他深受百姓爱戴,百姓听闻他因高丽罹难,一定会悲愤无比。此刻百姓对高丽的愤怒达到了顶点。
这时,大唐加重了徭役和赋税的摊派,百姓也会咬牙忍受,因为这是他们在报自己的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