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带陈淮书的是御史中丞韩方。陈淮书自进御史台之后,韩方便注意到了这年轻人, 不过韩方没有出手,等陈淮书在御史台摸爬滚打了大半个月后,才将人给领到了身边。
    这会儿大家都x在参奏傅朝瑜, 韩方准备让陈淮书也去写几条, 不想这小子倒是倔, 愣是不动笔。韩方知道他跟傅朝瑜关系亲厚,从前是国子监同窗,入朝之后又是工部同僚, 应当是碍于面子这才不肯与他作对, 但是御史台这样的地方顾念情谊可不行, 韩方总觉得陈淮书这性子太软弱了:“你这样子, 往后真碰上了事儿该如何是好?”
    陈淮书笑笑没说话,他不弹劾怀瑾,但对旁人可不会手下留情。陈淮书对御史台这些人没什么好感, 但他不靠家里,想往上爬还是得虚与委蛇, 伏低做小,譬如他对这位韩中丞便一向如此,好在成果不错。
    御史台也并非要将傅朝瑜怎么样,其实也不过是昭示一番存在而已,罪名不轻不重,远不及当日权贵世家集体抹黑傅朝瑜时的盛况,最后自然也是轻轻揭过了。
    随后朝臣们又发现,皇上近日里特别喜欢穿同一件衣裳,瞧着不是什么名贵的料子,做工也简单,可皇上却爱不释手。
    事出反常必有妖,于是便有人开始琢磨皇上为何钟情这件平平无奇的衣裳,结果还真盯出了点蛛丝马迹,消息从御前总管成安公公那儿打听到的,必不会作假。听闻这衣裳是傅朝瑜送过来的,用的是白叠布,轻柔软和,世所罕见。这布还不是西域买回来的,而是凉州进贡的。乃是凉州的女工亲手纺织出来,前段时间皇上还给了赏赐,只因为这两个人名不见经传,故而没人关注罢了。
    除了皇上,宫里还有几位也有这样的衣裳。四皇子便天天穿,两个公主也是。其他女眷只有太后跟皇贵妃愿意穿,太后娘娘听说也喜欢这样的衣裳,说初春时穿着既暖和又舒适,还让人又做了好几身。
    傅朝瑜这回送来的料子不多,也仅仅只够给宫里的几位主子做衣裳,其他人那是想也别想。
    虽然不少人对此嗤之以鼻,但是唾弃的同时又忍不住好奇,这料子穿在身上是不是真的比丝绸还要舒服?
    一时间,权贵圈子对这白叠布开始评头论足,听着似乎隐隐有不齿,但细听起来便会发现他们到底还是感兴趣的。尤其是后面又有消息传开,说这白叠布适合贴身穿,尤其是个老人跟小孩儿贴身穿。
    要问为什么,杨直只能说一句“对身体好”。说破天了也不能说他讲的不对,穿衣服自然比不穿衣服对身体好。况且外面的人也不知道这消息是谁传出去的,反正一来二去坊间便有人称穿白叠布利于养身。只要给一条路子,都不用杨直引导,这些人自己便会益处补充起来。
    一切准备妥当,杨直又写信催促傅朝瑜赶紧准备棉布。
    傅朝瑜也忙。
    初春之时,也是农忙之始。
    年前州府已经令各县城督促百姓修理农具、平整沟渠,等积雪消散,河道水流上涨时,各地都相继开始育种崔苗。
    小麦是这边的主要作物,今年众人还多了一个种棉花的活儿,前两日衙门才派了人过来,细细的同他们说明了这棉花要如何育种,如何种植,如何打尖。说来这棉花还真适合在西北这边种植,不必跟小麦田抢地方,向阳的山坡开垦好之后便足够了,“棉苗性似火,沙溜地最好”这句话被每个人都深深记在心里,他们这边可多沙溜地了。
    原本还有人叫这东西为“白叠子”,自从衙门的人都管这叫棉花之后,各县城的百姓也都改口叫起了“棉花”。他们也不怕这棉花种植了之后会赔本,听闻州衙如今正在收棉花,虽不知道做什么,但是只要收就行。
    于是二月初种上小麦之后,所有人又马不停蹄地开始晒棉花种,育了苗便赶紧栽到地里。
    马骞很有小心机地避开傅朝瑜,独自带着牛伯桓去各个县城都检查了一遍,见春耕一切妥当,没出什么岔子,似乎也没有受的去年雪灾的影响。而受灾的那些灾民们,有些得益于跟着衙门修火炕赚了不少钱,开春之后就把自己的房子重修了一遍,如今已经搬出了福田院,从衙门那领了小麦棉花开始播种。另有一批如今在纺纱织布,来日赚够了钱想必也能从福田院搬出去。
    叶娘要特殊一些,她住的房子是衙门特意给她寻的。从前他们母女二人住在城郊,如今则直接住在城里了。母女俩如今衣食尚可,日子过得比从前不知安稳多少倍,只是也比从前更忙了许多。
    今叶娘等二十来个女工每日都在纺织间里忙活。
    叶娘教会了旁人如何织布,自己又开始琢磨花样子。
    傅朝瑜对此事格外上心,每日都会过去探查,顺便讨论一下棉布的样式,因这些棉布要卖给达官显贵,故而叶娘先前设计的花样都不太合适,傅朝瑜给她画了几个富丽堂皇的样式,譬如牡丹莲花纹,缠枝芍药纹,花边也更为复杂,类似石榴菊花边,宝相花边,拐子海棠盒花边等等。叶娘为此绞尽脑汁,不知失败多少次之后,终于做出了傅大人定下的花样。
    拿到最终样品之后,傅朝瑜狠夸了叶娘子一番,随即召集人手开会。
    人都到齐了,唯独马骞过了许久才回来。李成跟王谢玄对此了然,知道马大人这是要争了,要不然这段时间也不会对底下的事儿如此上心。
    傅朝瑜却觉得没什么不妥,伸手道:“马大人先坐吧,有几个事儿去先同你们商量商量。”
    马骞不苟言笑地坐下,但是心里却犯嘀咕,傅朝瑜如此和善,难道不知道他这段时间都在外头做什么?
    傅朝瑜当然知道,马大人每日天不亮就出去,不是给百姓修农具,便是处理一些东家长西家短的民间小案子,勤勤恳恳,遇到沐休都不消停,每日早出晚归尽心至极,以一己之力给衙门开了个好头,如今底下县衙的官吏都不敢偷奸耍滑了,生怕被马大人给逮到。自去年冬日福田院事件过后马大人有所滑落的口碑,最近又起来了不少。
    今儿来晚了,听说也是为了审一桩偷牛的案,看样子是审明白了才过来的。这般挺好的,不内斗只内卷,傅朝瑜十分看好并且支持,要是底下县城的官员都能跟马大人似的卷生卷死,他们凉州只怕早就起来了。
    众人今日商议的是棉布的售价,初步定的是每匹三贯。
    马骞本来优哉地喝着水,听到这价格之后直接瞪大双眼:“三贯,你们怎么不直接去抢?这价格都能买不少绢布了。”
    傅朝瑜揣着手,理直气壮:“这白叠布在从前可是贡品呢,如今只卖三贯他们就该谢天谢地了,难道还要讲价格不成?”
    “你不怕他们不买账?”
    傅朝瑜坚持:“他们不买,有的人买。”
    马骞摇了摇头,怀疑傅朝瑜想钱想疯了。虽然棉布少见,但是跟丝绸却是没得比的,富贵人家穿的都是锦跟绢,便是图新鲜想要试试棉布,可他们又不是冤大头哪里肯出这个钱?马骞本来还对卖布这件事情有些期待,如今看傅朝瑜心里没有一点成算,便索性放下指望了。
    得了,依他看,这棉布大抵是卖不出去了,最后要么降价要么亏本,要么变成他们凉州自娱自乐。他不信京城那边的人都是傻子,分不清棉布和丝绸究竟谁更好。
    马骞懒得提意见,其他人则一致通过,傅朝瑜又开始商议另一项——他决定在石羊河下游修筑水库,用以蓄水。傅朝瑜拿出凉州的舆图,只见圈出了几块不小的地:“大致便是这些地方,你们瞧着哪一处更好?”
    马骞闲闲地翻了个眼皮,啧,地方都不错,北边那儿也确实都是缺水缺得很,但问题是他们哪来的钱修水库?
    他踢了一脚牛伯桓。
    牛伯桓不愧是马大人肚子里头的蛔虫,一下就明白了马大人的意思,冲着傅朝瑜道:“可是大人,衙门先前赚的钱都已经用在春耕跟买棉花上了,再没有什么余钱,咱们拿什么来修水库?”
    傅朝瑜有些嫌弃他的不灵光:“那棉布不都已经快要往京城运了吗,过些日子便能挣钱,挣到了钱想要修多少水库都不在话下。”
    马骞“嗤”了一声。太狂妄了,他凭什么认为那棉布真能卖得好?马骞拒绝发表任何看法,他只是冷眼相待。
    这丝毫无损其他人的热情x,众人尚未拿到卖棉布的钱便已经飞快订好了水库的选址,甚至还筹备着日后修路以及建学校等诸多事宜。每个人都意气高涨,感觉富裕的日子已经近在眼前了。
    纺织间日夜赶工,终于在春耕结束之后,将头一批棉布运送京城。
    叶娘等人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傅大人答应了她们,只要这批布能够赚个好价钱便给她们新建一个纺织厂,再雇佣成倍的人过来做工。届时,叶娘他们这批人也能稍微松一口气。如今在福田院这边做工,实在是太不方便,还是应当建厂才好。
    好比傅大人先前提到的水泥厂,叶娘等人光是听着名字便格外心动,只盼着这批棉布能不负所望,去京城卖一个好价钱。
    比起傅朝瑜他们那不切实际的幻想,马骞还是理智的。棉布刚送出凉州,他便私下联系了城中的布商,得知城中有个布商在山东一带做的生意不小。日后那批布在京城滞销,他还得想想法子赶紧运到山东卖掉。毕竟是衙门花大价钱弄出来的,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名声给毁了。马骞其实也是看好这门生意的,但他不赞成的是傅朝瑜异想天开,以棉布的造价,售价应当远低于绢布,稍高于麻布才合适。
    马骞担心的不无道理,若是寻常人的话,这些昂贵的棉布运到京城压根翻不出什么浪花来,但巧就巧在他是傅朝瑜叫人弄出来的。
    “傅朝瑜”这三个字,光是在京城提起来便能掀起一波舆论风潮,京城有支持傅朝瑜的学生以及南城一带的百姓,也有憎恶傅朝瑜的权贵们,两边彼此水火不容,但凡是很傅朝瑜沾点关系的便比旁的更能引起争议。
    前段时间这棉布已经被讨论过一波了,如今棉布一到,杨直便立马放出消息,直接在太府寺下的铺子里摆上了。
    朝中对此褒贬不一。跟傅朝瑜交好的官员,譬如国子监、工部自己傅朝瑜的朋友们为了支持他在凉州的事业,无不跑过去带了两匹回家。甭管好与不好,他们都要支持傅朝瑜的。
    杨直虽不是商人却善于经商,售卖当日还请人作诗吹嘘这白叠布,一时间在文人圈子里传得很广,于是便有不少富贵人家开始动心,争先恐后地涌进来买棉布。
    物以稀为贵,这棉布别的地方都没有,又跟傅朝瑜有关系,他们自然也愿意花这个钱。不说别的,这料子连皇上跟宫中的太后娘娘都穿过,他们如今有机会自然要亲自试试了。
    一试之后,竟发现穿得却是挺舒服的。
    短短两日功夫,商铺便赚得盆满钵满。杨直进宫禀告时,君臣二人都望着账本暗自得意。
    当然也有那等看不惯的,下朝之后听闻此事便三三两两地议论开了。礼部右侍郎冯鸣与刑部尚书赵盛并行,拉着御史台的几位御史抨击傅朝瑜掺和商贾之事。
    果然,商贾出身的行事就是不大正,纵然一脚踏入官场也依旧改不了经商的习性。这便是朝廷为何不许商贾科举入仕的原因了,不说官商勾结,就是这经商的风气带入官府都会有损朝廷威仪。
    冯鸣对此极为不齿:“亏得圣上还如此厚待于他,破格让他入朝为官,又多番厚待于他。可这傅朝瑜却总想着与民争利,诸位御史怎么也不向圣上多多进言?”
    御史们无奈:“咱们进言的还少吗?可圣上偏袒,谁说了都不好使。”
    这倒是真的,冯鸣也无奈了。
    赵盛只好奇一件事:“听闻他那一批棉布价值三贯,如此昂贵,真的有人买吗?”
    冯鸣眨了眨眼,随即高声道:“反正我是不会买的。”
    御史们互相对视一眼,立马附和:“我们也不买。”
    赵盛点了点头,他自然更不会了。傅朝瑜牙尖嘴利,他绝不可能给傅朝瑜赚自家钱的机会。
    几人各自分开。散值之后,赵盛准备回府,路上途经东街的布坊,抬手一掀车帘便看到不少人围在铺子外头排队。东街一带热闹的铺子倒也有,但是像这么热闹的还是头一遭。
    “什么铺子这般红火?”
    赶车的马夫道:“大人您不知道?这里头卖的便是凉州的白叠布,也叫棉布,这几日才刚开始卖,生意好的不得了,听说运过来的那么些存货都已经快卖光了。”
    赵盛百般不解:“三贯一匹都还有这么多人买?”
    “贵是贵了点,但是胜在新鲜。况且外头都说用这棉布做成里衣,贴身穿可以延年益寿呢。”
    赵盛冷笑,这样的谎话竟然也有人会信?明显就是傅朝瑜那厮为了卖棉布,故意放出来的鬼话。
    赵盛正想启程回府,无意中瞥见一个熟悉的人影钻进了铺子里。他定睛一瞧,脸上多了几分茫然。
    他怎么瞧见了冯鸣的管家了?还有今儿接陈御史的车夫,竟然也在后面。
    不是说好不会买傅朝瑜的东西,他们竟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当真看错了他们。
    赵盛怒不可遏,愤愤地放下车帘,冷声:“回府!”
    往后若再跟这些叛徒们说话,他便不姓赵。
    赵盛说到做到,过两日听闻那间铺子已经快要卖断货之后,对着冯鸣等人越发没有好脸色了。冯鸣几个想也是知道是为了什么,也不敢吭声。他们确实不待见傅朝瑜,但是别人都买了,外头又都说得天花乱坠,他们若是再不下手岂不是什么都不剩了?况且他们也就只买这一次,新鲜劲过了便不会再当这个冤大头了。
    只相处尚可的人里头便有这么多叛徒,更不用想那些点头之交会如何了。赵大人在朝中存着气,等到晚上回家泡了个澡之后才疏解了几分。
    屏风上搭着一件从未见过的衣裳,既然放在这儿,肯定就是给他做的。赵盛穿上之后觉得挺松快的,伸手多摸了几把,手感也不错,家里什么时候新买了这样的衣裳?
    等见到妻子,赵盛便多问了一句:“这料子倒是穿着不错,哪买的?”
    妻子笑着说:“我早说这料子不俗,原来你也是这么想,可见你也是识货的。这便是凉州的白叠布,如何,果真名副其实吧?”
    赵盛揪着身上的里衣,麻木地僵在了原地。
    妻子说完还颇有几分得意:“亏我买得早,否则如今只怕是没货了,瞧瞧多合身啊。”
    第104章 建厂
    赵大人想要怒摔里衣, 但他里面就穿了这么一件衣裳,脱了就没了。想了想,还是又回了屏风后头另换了一件才出来。
    待出来后颇有气势地将这件棉衣扔给妻子, 言辞恶劣:“往后别让我看见这衣裳!”
    说完便臭着脸去睡觉了。
    赵夫人一头雾水地收好了棉衣, 对着丈夫略显不快的背影,面上尽是一言难尽之色。皇上跟太后都愿意穿的东西这人非要看不上,要她说, 这分明是山猪吃不了细糠。
    凉州还在源源不断地给京城运送棉布, 若不是天高路远并不好走,凉州甚至还能运得更快、更勤些。
    杨直管着的商铺对凉州一切棉布来者不拒,有多少便能卖多少。跟傅朝瑜做生意且不论赚钱与否, 总是比旁人打交道更安逸些。譬如这回的棉布,这回都不用杨直多费心,凉州那边送过来的便完美契合权贵人家的审美, 花样富贵逼人, 颜色更是丰富多变, 或是艳丽或是素雅,一点儿不输丝绸。对此,杨直夸赞起来也无压力。
    经过几日的磨合, 京城人发现这棉布确实是好东西, 穿在身上格外舒适, 缺点也有便是容易皱, 若是贴身穿倒也是挺好的。还有人用棉布做起了被褥床单,用着亦觉得不错。哪怕杨直最开始那句“棉布用着养生”不过是胡说八道,但是不少人仍然信了, 尤其是老人家。
    这个年纪了谁不想要延年益?即便是假的他们也愿意当成真的,故而老人穿棉布也是最多的。
    类似赵盛这种在不经意间就被家里人做了一身棉衣的人也不在少数, 自然也有人脾气固执,说不穿就不穿再怎么劝也没。但也有人发现棉衣穿着不错,便悄悄穿在里头了。对外则穿着官袍,端着身份对那所谓的棉布不屑一顾,谁又知道他们叛变了?反正也没有人扒开他们的衣裳细瞧如此里子面子都有了,也算是皆大欢喜。
    不过杨直也知道如此赚钱不过是一时的。听闻凉州那边的棉花都已经种下了,等两三个月凉州的棉花开始长成,只怕那边的棉布会越来越多。这东西一旦多了就不值钱了,不过好在他们x也没指望棉布能一直如此暴利,这东西若是散入平民百姓之家,造福百姓,那才是真正发挥了作用。
    再有便是棉被了,他听傅朝瑜说,这棉花远要比柳絮之类的保暖,冬日制成被褥再合适不过了,只是工序复杂了些,损耗也相对较多。
    工序复不复杂都不费事,只要等到冬天棉花够用就成。每年都有不少人冻死,若是这棉花足够能保他们安然过冬,也算是凉州一带功德无量了。
    半月过去,傅朝瑜终于收到了京城送来的钱,为保安全,杨直直接从兵部借了五十来个士兵出来负责押运。这样一笔巨款,若是被偷了抢了损失实在太大。
    马骞等人这辈子都没见过衙门能有这么多的钱。天知道傅朝瑜叫他们过来对账的时候,他们有多震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