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要口吐恶言,要表达厌恶,要行阴谋诡计,往往都离不开自己的嘴。
而如今,宁明昧在那被众缇衣卫捉住的年轻人的脸上,也看见了几张“嘴”。
这场面实在是扭曲可怕。
他的嘴在说话,他的耳朵在说话,他的两只眼睛、鼻子、乃至喉结、手指都在说话。甚至通过隐约的回响声,宁明昧发现他的五脏六腑也在说话。那几张嘴似乎代表了这个人的七情六欲,有的在哭,有的在笑,有的在发怒,有的在哀求,都在说出不同的话。
且是无法自控地,说出自己的心里话。
“那个老头子老是欺负我娘,我要把他杀了!”
“我想要剁了他,想了很久了。柴房旁边有把柴刀,我可以用它……”
除此之外,还有各种污言秽语。随着情况发展,他的嘴越来越大,情绪也越来越激动。那些哭声、笑声与发怒声,也越来越刺耳。
“我儿子才十八岁!求求你们别这么对他!”母亲哭着,“他还是个孩子,他是无辜的,不是他的错……”
一名教徒原本想直接把人带走。可他仿佛听见什么命令似的,顿了一下,于是叹了口气,对那母亲道:“你的儿子并不冤枉。你听听他的话,他若是心中没有恶念,又怎么会感染恶疫?这一切,都起源于他对自己继父的恶念。他想要杀了他的继父,他并不无辜啊!”
“可他没有这样做……”
“反而是你。你妨碍缇衣卫将他带走,你难道忘记了,数年前恶疫蔓延之时,京城是怎样一番景象么?满城都是被恶疫感染的怪物和死人,天地无光。”教徒眼神一凛,“你想要他留下来,难道是因为你觉得,你宁愿让他感染你的街坊邻居么?”
“不……我不是……”
“比起街坊邻居的命,很明显,你觉得你儿子的命更重要吧?如果给你一个机会,让你用你街坊邻居的命去换你儿子的命,你会这么做么?你一定会这么做。”
“……可是,可是!”母亲歇斯底里道,“那个男人一直在殴打我们母子,我儿子想杀他又怎么了?就连我,我也想杀了……”
那一刻,所有人都陷入了片刻的沉寂。宁明昧看见惊恐万状爬上了那名母亲的面庞。她伸手捂着自己的脸,抠挖着自己的经络,好像有什么怪物要爬出来一样。
“看来,我刚才的猜测是对的。”另一名始终没开口的教徒温温柔柔道,“这个女人,也已经被恶疫感染了。若非如此,她怎么会拦着我们,不让我们带走她已经得病的儿子呢。”
说着,她蹲下身,竟然丝毫不怕感染似的,温柔地抚摸着女人的脸:“你觉得你的儿子还能变回人么?转头看看……你的儿子,已经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怪物了。”
“而这一切,不能怪别人,都是他自己的恶念所害啊。”
只须臾之间,那名最开始“得病”的青年已经变成了诡异的模样。他的脸上不再有五官,而是漆黑一片,原本眼睛的位置是一张嘴,原本嘴巴的位置,是两张嘴,原本鼻子的位置,是一张嘴。而这“嘴”,没有细节,不过是一个洞罢了。
他通体变得漆黑,身体的骨骼也在激烈地、吱嘎吱嘎地响着,像是随时都会融化,又像是有什么东西从他的体内在嘎吱嘎吱地掉出。母亲见状,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声。
这声音不来自她的嘴巴,而来自她脸颊上开出的另一张嘴。
“你们不得好死!!”
“把他们两个都带走吧。”一名教徒吩咐,“带到处理场去。”
两个“人”被装进麻袋里,捆绑着带走了。而默默地站在宁明昧背后的十三,也开口了。
“这就是京城和人界,如今出现的怪病。它被称作恶疫,也被称作‘黑死病’。新月教说……它来路不明,但接触到它的人都会发作。它产生于每个人的恶念之中。”
“每个人最后,都会在发作了自己的各种情绪后,变成一滩黑色的泥巴。”
两个麻袋被带走。两名缇衣卫也走到了宁明昧附近的位置。其中一人道:“每次处理这样的场面,都会让我感到很不舒服……”
“你是不是快到临界点了?”
“差点就要变色了。”那人说。
那人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他从其中取出的,竟然是一枚白色的晶石。那晶石一下子让宁明昧想起了在前往长乐门时,他在地下场所里收集到的东西:多种多样颜色的晶体,借助浑沦析出的、被凝固的、人的情感。如果宁明昧没记错的话,这枚白色的晶石,代表喜悦。
在吃掉那枚白色的晶石后,缇衣卫的脸上露出了迷醉的、喜悦的表情。而他身上佩戴的那朵胸花也变回了纯白的色泽。有人在给这家人的门上贴上封条,意味着不能再有人进入这家。
“师尊。”宁明昧听见十三的声音,“这个病对修士的作用很小,师尊不用担心……”
“时大人?”
缇衣卫发现了十三,与他攀谈起来。天间阴云密布,宁明昧抬头,发现下起小雨了。
他走了两步,向旁边的小巷看去。方才两只麻袋被装上马车时,其中一只麻袋挣脱落下,露出其中的一只手来——那手上已经密密麻麻地起了灰黑的水泡,像是很快就会变成和浑沦同源的黑色人形。
就在此刻,宁明昧听见了渺远的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