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到一张烧得斑驳残缺的椅子上坐下,施施然地看着他们。
“你们为何在这里?”
殷无灾看向柳春亭,她的眼神跟着李重山移动。
“我从公生奇那里出来,还见到了孔飞翎,她跟我叙了些旧。”
“哦?你们居然还有旧可叙?我以为按她现在的性子,一见面就会要你的命。”
柳春亭轻声道:“一个人即使变化再大,也总有一点过去的依凭在。”
她若有所指。
李重山没有说话,却仿佛笑了一声,也许是在嘲笑她不合时宜的天真。
“那你身上还有什么过去的依凭呢?”
面具微微向左移,殷无灾站得笔直,一只手握着剑,一只手握成拳,他知道李重山正在看他。
“你的狠心绝情,乖戾无常都只留给了我。”
“···公生奇说你当时曾要去找我。”
“是。”
“我当时···真的很恨你,我恨你言而无信,我恨你不信我,我恨你···不似我爱你那般爱我,那时候我心里觉得,这世上除了我,就只有你,其他人都无关紧要。”
殷无灾看着她,他从未见过柳春亭脸上出现这种表情,她看上去那么脆弱的,那么无措,却又满怀期望···就像自己面对她的时候,殷无灾突然开始恨她,恨她要把这幅模样给自己看,她全不在意他!她心里从来没有他!
李重山似乎大为惊讶,他语调尖锐道:“原来你这般爱我?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
柳春亭知道他故意羞辱她,她并不在意,只说道:“当初我杀了春桥的时候,你问我为什么,我说我见不得他这样,当时我觉得我做了一件好事,我解脱了柳春桥,让他不用活得那么难堪,可后来,我在湖州遇见了池青娥,你可知道她喜欢的人其实是春桥?她死时说,若是春桥活着,她也不会走到今日。”
李重山半真半假道:“原来是你害了她,你知道后来我是在哪里遇上她的?轻舟门,方始身边,她被方始折磨得很惨。”
柳春亭并不反驳,她接着说道:“当时我们在湖州遇见池青娥,我与她颇为谈得来,但得知她身份后,我心里就只想杀了她,我说是她杀了春桥,她也以为如此,她被这件事困了一辈子,到死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当时你有意无意放走她,后头也不再提起要找她报仇,是不是因为你心里一直觉得,真正害死春桥的人是我。”
李重山徐徐道:“当日你杀了柳春桥,说是替他解脱,我当时相信了你,如今想来,你只不过是替你自己求个安心,因为你知道自己救不了他,也没有耐心救他,所以干脆就眼不见为净,还有一点心思,大概为了报复柳自平,他一向对柳春桥寄予厚望,你乐见他希望落空,这样你就赢了。”
柳春亭并不生气,只笑了笑:“或许你说得对,杀人比救人容易,我天生就明白这个道理。”
她顿了顿,“但后来···我回到柳家,有时候还会想起池青娥,有一天,我突然庆幸自己没杀了她其实,其实我没有那么恨她。”
李重山一针见血道:“你恨她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安心。”
“我也不恨春桥。”柳春亭摇摇头,轻声道,“我不该杀了他。”
她后悔杀了柳春桥,池青娥死后这个念头就一直在她脑中,她不敢承认,今天却当着他的面说出了口。
她想告诉他,想着也许她的坦白能换来点什么。
可李重山只是漫不经心道:“迟了,他死了,池青娥也死了,现在他们在黄泉作伴,该感谢你才是。”
柳春亭看着他,眼里有微光在闪,她有些心惊,突然觉得面前的人看不真切,她犹犹豫豫问道:“池青娥···她是怎么死的?”
李重山停了一瞬,笑道:“你不知道?当然是我杀的。”
“···为什么要杀她···”
“她知道的太多,又屡不听话,还故意把你带到我面前来,她是在找死。”
柳春亭突然累极了,她摇摇晃晃,好似院子里一般,殷无灾伸手扶住了她,他的手像铁一般硬,卡在她腰上,无端让她清醒了些。
“你不该杀她···”她看着他,眼中暗淡无光。
“呵呵,失望了吗?公生奇也曾这么看着我,当他知道我做了什么之后···他应该对你说过吧?”
“他说你已经不是过去的李重山,他还叫我再也不要见你···”
“你该听他的话。”
柳春亭道:“你现在杀不了我。”
李重山摇头:“我今日本来也没打算杀你,我仔细考虑了,我为你安排了一个死期,等我把当初欠我的人都除掉以后,我会再来找你,一切从你开始,也该从你结束。”他伸出手指着地上,正是当年他倒下的地方,“到时候,你的血会洒在这里。”
说完这句话,李重山站起身,就这么走了出去。
他走后,殷无灾就放开了她,他走到院子外,看着柳春亭坐到了李重山刚才坐过的椅子上,然后弯着腰,垂直头,看着他刚才指的地方,一动不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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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从李府出来之后,柳春亭终于决定要回去。
殷无灾一直盼着这句话,盼着和她一起回“家”,可现在心里却一点儿欢欣都没有了。
原来他以为回到柳家,一切就能和过去一样,可如今···就算和过去一样,又有什么意思呢?
这趟回“家”路,殷无灾郁结不乐,柳春亭却似乎是放下了许多,整个人姿态轻松。
柳自平见到他们回来倒是很高兴,他装作不在意,却又把殷无灾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片,末了说了一句,他好像瘦了。
柳春亭听到这话,就忍不住看了她爹一眼,又转头看向殷无灾,看了许久。
二人见过柳自平后就去了后山,柳春亭走后殷慧娘的墓就没人照看,一下子萧索了不少。
“你也来拜拜你娘,你许久没来看她了。”柳春亭拂干净墓碑上的灰,对殷无灾道。
殷无灾依言跪了下来,对着墓碑磕了三个头,说道:“娘,我回来了。”
柳春亭脸色欣慰。
殷无灾讨厌她这样的神色,他低下头不愿意看她。
柳春亭却仿佛没有察觉,她抚墓碑说道:“你走了之后,我常来和你娘说话,以后怕是没有这种闲暇了。”
殷无灾心一沉,忍不住抬起头看着她,“为什么?”
柳春亭开玩笑道:“怎么?难道你还要我在这竹林里守一辈子不成?”
“我可以陪着师父。”殷无灾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说这些话,他已经发现,自己说得越多,柳春亭就离他越远。
果然,柳春亭神色从容,也许她就是等着他这句话,她早就设好了陷阱。
殷无灾仿佛回到了她叫他走的那天。
他看见她轻轻地摇了摇头,语气像是在劝他,她说:“傻子,你还要回师门,在这里住几天就要走了,一辈子又长又短,你才多大?还有好多的事你没做过,大家各有命数,我不能陪着你,你也不用陪着我。”
殷无灾没有说话,只倔强地跪在那里,昂头看着她,脸色凶狠,眼中却含着哀求。
柳春亭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转过了头。
几日后,殷无灾被柳自平叫到书房,说有话要问他。
殷无灾去了,柳自平要问的不外乎是他在外头怎么样?武功学得如何等等,这些话每回见面他都要问,殷无灾心不在焉,心里记挂着柳春亭,他刚才去她院子里找她却没有见着人,他担心她又偷偷走了,自从上次她在竹林里说了那一番话之后,他就心神不宁,只恨不能与她寸步不离。
“上次来的那个骆姑娘,说你受了伤,她为了你一个人跑到这里,真是不容易···”柳春亭这句话语气微妙,脸上也带上了一点笑意。
殷无灾注意到,立刻反问:“哪个骆姑娘?”他装作记不得,想了片刻才答,“哦,骆湘湘。”
柳自平有些莫名,他看着殷无灾欲言又止,最后又恢复了一贯的严肃语气道:“人家好歹救了你,听说你受伤时也在她家住了许久,这样吧,我给你备些礼物,等走的时候你带去,给人家送去,怎么也要表示一下谢意。”
殷无灾却没有立即答应。
柳自平自己滔滔不绝了半天,见他没反应,终于皱眉问道:“你怎么了?”
殷无灾道:“我不打算再回去了。”
“什么?!”柳自平一下子站起来,他又惊又急,“不回去了?!你什么意思?”
殷无灾镇定得很,他说:“我在那里待了十年,该学的我都学了,不让我学的,我也没指望,再留下去也无益。”
“胡说八道!”柳自平气得拍桌子,他觉得殷无灾这番话全是孩子气,他又一想,殷无灾今年也不过才十七岁,本来就是个孩子,涉世未深,又哪里明白他的苦心呢?他冷静下来,缓了缓语气道:“我费尽力气才为你找了个名门正派,并不是为了让你练成个绝世高手。”
柳自平只是徒那个门派名声好听,殷无灾当然清楚。
“我是为了你的前途!我全是为你好啊!以后你在江湖上行走,说起来也是有名有姓的,师门就是你的出身!你如果现在半路走了,既得罪师门,以后···”
殷无灾打断他的话,“我哪儿也不去,这辈子我就留在这里。”
柳自平傻了,手指着殷无灾,说不出话来。
殷无灾看他一眼,转身走了。
“等等···”身后响起柳自平的声音,殷无灾却不想理会,出了书房之后,殷无灾的脚步越来越快,后来干脆跑起来,他跑到竹林,在小屋里找到了柳春亭。
她躺在床上睡着了。
殷无灾没有叫醒她,他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看着她,她睡得很安稳,他便也安稳起来。
他在门口坐下来,呆望着门前的竹子出神,脸上慢慢露出一点笑来。
风吹过竹林,涌起一片簌簌声响,掩盖了一道追着殷无灾而来又匆匆离去的脚步声。
柳春亭醒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了,竹屋里点了灯,她借着朦胧的灯光看见了门口坐着的人。
她有些意外,又觉得意料之中。。
柳春亭从床上起来走到他身后,一眼看见了他肩膀上落着的叶子,便伸手帮他拈了起来。
殷无灾靠在门上闭着眼,胸口轻轻起伏,已经睡着了。
不知道他在这里坐了多久。
柳春亭走到他前面看着他,思绪万千,她正要把他叫醒,殷无灾却睁开了眼。
四目相对,两个人的心境却是截然不同。
柳春亭还来不及开口,殷无灾就搂住了她,因为她是站着的,他是坐着,所以他两手只抱到了她的腿,头就贴在了她的腰腹上。
柳春亭被他抱得一个趔趄,又好气又好笑,真想敲他的脑袋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