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桑听见林焱说她“内子” “有孕”,第一反应不是一巴掌扇死这个登徒子,而是突然红了脸。
    气氛本正旖旎着,林焱却大喝一声:“木桑,见了我朝陛下,还不速速下跪!”
    成宣帝向来不是什么宽和,有耐性之人,但现下,在季钦的宅子里,他却做不到将自己在皇宫里的那套作派用到季钦的表哥身上。
    “无妨,既身子不适,那便免了,”成宣帝抬手制止林焱,又走近一步,虚抬了手让他起身,问:“你可是林荃将军之子?”
    “回陛下的话,正是。”
    “你父乃朝廷股肱,边疆安定离不开林家,”成宣帝道看了一眼木桑束紧的腰身, “林家有后,朕心亦甚慰。”
    他并不是看不出来,他只是不想计较而已。
    说完不等林焱谢恩,他又回头问木桑, “方才正讨论什么?朕隐约听到些,未听真切。”
    木桑如个小兽一般戒备地看着这个年轻又阴鸷,让林焱不住磕头的陛下,不太自在地回:“我方才讲,魂儿都跑那么远了,且有得往回赶路,哪能这样快醒来?”
    “什么意思?”成宣帝皱眉。
    林焱忙茬住木桑的话,抢先回道:“内子族内会些占卜之术,占到了钦儿的魂现已到了边疆。”
    他行走江湖,惯会“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此刻演得像是真的一样,神情都渐渐落寞起来。
    不管前头他如何扯谎,成宣帝都可以看在季钦的面子上不作追究,但这会儿林焱不管是真心伤还是假心伤,成宣帝本人却是真实地难过了起来。
    早年在白鹿书院时,他还是整个书院里季钦最最要好的同窗。
    季钦便跟他讲:“我以后要去边疆的。”
    “边疆苦寒,去那里做什么?”胤亓问他。
    “待我最亲的人都在边疆了,我不喜欢京城,等我年纪长些,便要进行伍,入边军,”季钦说, “我的外祖父是英雄,我的舅父也是英雄,我也要卫国戍边,成为英雄。”
    后来,他边疆对敌屡建奇功,打通要道千里增援,只身回京惩奸除恶,九尺高台以身相护……
    季钦,真的践了年少时的诺,他既成为了大晋的英雄,也成为了胤亓的英雄。
    思及往事,如烟清晰又易逝,成宣帝回头看向主屋——可是季钦,他似乎只想……
    再往下思索,对自己便太残忍了,成宣帝果断回头, “若他当真不日醒来,朕必有重赏。”
    待到人走远了,林焱小跑过去将院门合上,才对木桑说:“跟你说了莫要出声,莫要出声,如何就是听不了一点!”
    “我哪晓得这是谁?还说呢,怎么好生生在府上,连句话都不能说了,”木桑看着他,叉起手来,看着很是不好惹, “听闻你们大晋女子都极其注重名声,若你刚才那胡话传出去,怕人家要羞愤到直接在你们皇帝面前三尺白绫吊死拉倒呢!”
    她说完便走,比适才的成宣帝还要干脆,林焱在后头可劲儿撵, “我们大晋还将就一个事急从权呢,若非我方才冒着欺君大罪为你开脱,这会儿你都已躺下吃上香火了!”
    “呸呸呸,从前不见你这样乌鸦嘴,当心我画个符让你好生喝上一壶,”木桑回头骂他。
    “莫莫莫,有话好说,”林焱晓得木桑很是有些乱七八糟的才华在身上,闻言便发憷, “不过,你方才说钦儿的魂儿往回跑了,真的假的?他是不是要醒了。”
    “约莫是罢,我今日早起,借着晨雾瞧了瞧,远近不好说,起码是挪了窝了,”木桑叹了口气。
    “他最好是能快些回来,若不然,我瞧着床上另外一个也要熬不住了。”
    *
    回时,成宣帝没有骑马,精神恍惚上了马车,半个时辰之后,便抵达了内宫城。
    昨夜没有喝的那壶助眠的烈酒,终是在今日摆上桌头用来了浇愁,成宣帝衣衫凌乱站在先帝常居的宫室里,一手提着酒爵,一手指挥着内侍翻找。
    这些人寻得这样仔细,惯有人打扫的屋舍里仍有细碎灰尘不断扬起,墙上的每一寸都被人细细摸过去,地砖的每一道缝都被人拿小锤敲过,所有锦被帛枕都被拆了线,连细脖子花瓶都被人倒置瞧过了。
    与此同时,五里外的大牢里,曾伺候过先帝,如今还在人世的宫人都被安进了各个监室,由金吾卫加紧审问,晓之以理,吓之以戮,诱之以利……不间断地刺激着早已不再有内宫生存警觉的内侍,宫女与嬷嬷。
    自打那日老臣死谏之后,成宣帝便再度罢了朝,任由各地,百官的折子像雪花片一样飘到御案之上,他不仅自己未批,甚至都未让文书看上一看。
    宫墙由朱转暗,又由暗转朱,数不清饮了多少蚀骨的烈酒,成宣帝打四通八达的宫内地道里穿梭,游走在各宫之间,形容憔悴几如鬼魅。
    他既决定要削尽藩王权力,那只削明面上的,岂非失了公允?
    于政事朝事之上,他想来要做到极致,先帝生性风流,男女不论,还不晓得撒了多少种子在大晋江山之上,又有多少个皇子龙孙已长大成人。
    成宣帝也是存了私心,想要报他年少被苛待的仇,这一遭注定是赶尽杀绝,他必不手软,绝不手软。
    时间到了第八日上,总算是有个担心小孙子殒命的嬷嬷说了点有用的东西:先帝睡的龙床东南角并东北角上,床柱之间各藏了一卷圣旨内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