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怀里抱的这只公鸡三岁往上了,威武得很,鸡冠子抖索一下似乎都能扇风。
恍惚之间,阮清攸好像又回到了被人药倒了塞进花轿,进泰宁侯府冲喜的那天,那日的公鸡也同今日这只一样,那么沉,那么大劲儿。
只是那时,他不曾想到过季钦可能会回来。
一如现在,他不曾想到过季钦可能会离开。
他定了定心,蓄了蓄力,开始朝着南边儿声声地唤,唤“钧希”,也唤“季钦”,说“回来罢”, “快些回来罢”。
从日头高升一直唤到明月高悬,他唤得累了,便清咳几声缓缓,站得累了,便直接坐在了屋脊上。
夜间的风较着白日又更催人许多,忽的一阵吹来,连公鸡带阮清攸都一道打起了摆子。
阮清攸很少说话,但声音好听,像溪水击石一般好听,但是现在他已经足足唤了半日,声音沙哑地已不成样子,饶是如此,还在坚持地唤着:“钧希,天都黑了,回罢,该回了。”
林焱在下头急得跳脚,这小同窗身子如何虚,他是亲眼见过的,莫到时候这头还没醒来,那头先倒下了,着急忙慌地扒拉木桑, “木桑啊,祖宗啊,我的亲姑奶奶,成了吗?这下总唤够了罢?”
“这样的事儿,大约都是多多益善的,”木桑也在下头候着, “当年我师父也主持过这样的法事,那家的小子在屋顶上呆了两天一夜呢。”
“祖宗,我麻烦你睁眼瞧瞧,上头那位跟旁人家身强体壮的小子能一样吗?别到时候魂唤回来了,他倒下了,”林焱叉起手来, “我那表弟可不是什么善茬,他的心肝儿肉若是有点损伤,咱俩怕都要吃不了兜着走,到时候莫说要游历大晋,你怕连这门都出不去了。”
木桑闻声一凛, “真的假的?”
“骗你有什么好处?你给我钱吗?”林焱“哼”一声。
“那怎么办啊?”木桑犯了难, “我瞧你这弟媳的模样,若你表弟醒不来,他可就要跟着一道去了,他生得这样好看,我很是舍不得……”
“……你倒是会怜香惜玉,”林焱很是无语, “不若这样,你先叫他下来,若过几天还醒不来,咱们便再叫一回。”
“也行,”木桑点头。
她从南边的小国跟着自己师父一路往北走,在大晋的西南讨生活,这一身占卜,做法事的本事说来说去也只是为了赚几个子儿,俩人是一脉相承的“十八般武艺样样稀松”。
是以,很多法子,木桑可能知道,但是却不一定精。
稀里糊涂的,能混过去,那便混过去了。
听到林焱这样建议,便点头应了,大声朝阮清攸喊着:“房顶那位哥哥,下来罢,可以啦!”
阮清攸抱着公鸡,被一群金吾卫护着,从梯子上下来,离着地面还有三磴的时候,直接摔了下来。
大公鸡落地,狠狠扑腾着翅膀,拖着一双被绑紧的脚行远了。
阮清攸一脚还未落地,身子一晃,就直直地晕了过去。
“坏了坏了,真坏了……”
林焱感觉自己头皮发麻,一面着人速速去请太医,一面背起阮清攸,一路狂奔进了全别庄上下最暖和的主屋卧房里,将浑身冰冷的人塞进了季钦的被窝里。
*
成宣帝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从金吾卫地牢里审完罪犯出来。
阴暗潮湿的地牢散发着一股子常年不散的霉味,一旦沾染在了身上,半天都驱赶不去,很是恼人。
因着这个,成宣帝心情很是差劲。
听到兰时别院发生的事情,忍不住嗤笑:“阮珣如今已这般上不得台面了?”
张福全听着,心里头不太是滋味,他虽是个无根之人,但在内宫中也算见足了悲欢离合,至亲之人病急乱投医,那是人之常情,论不得一句“不上台面”。
但他脸色未变,也没说旁的,只上前伸着手臂扶持了一把, “夜深了,陛下当心脚下。”
出地牢,上轿撵,一路回到养心殿,成宣帝由人伺候着洗漱完毕,时辰已过了丑正。
张福全照例封了半壶烈酒上前,躬身问:“陛下,可要小酌几杯再安歇?”
自打四月初三指挥使重伤之后,成宣帝忙于穿梭各个牢监,已四十日未曾开朝,也是从那日开始,一向精力充沛,龙体康健的他,患上了失眠多梦的毛病,夜夜须得借助半壶烈酒,方能入睡。
“不必,”成宣帝自己落下了明黄帷帐, “明日开朝,便不饮了。”
这些天里,他基本上将肃,荣二王的朋党审了一个遍,今夜的院正,是最后一个了。
这一夜成宣帝并未睡着,翻来覆去的,两个时辰难捱的像是两个日夜。
四十日内,他瘦了不止一圈,冕服再度穿上,宽大得像是旁人的衣衫。
随着张福全一声“上朝”,成宣帝明台高坐,透过冕冠之上的十二琉往下看去,在京五品以上官员,打第一位的超一品指挥使并着唯一一个在京藩王始,从前往后已少了不少人。
有的是已经死了,有的是在地牢中等死,总归都是该死之人。
太祖皇帝光封藩王的弊病已经绵延百岁,活像一根生在大晋心脏之内的肉刺,时至今日已不得不除。
不管是流芳百世,还是遗臭万年,胤亓愿意作这个剔除肉刺之人。
成宣帝看着下头,缓缓开口:“今日朕开朝会,叫诸位爱卿齐聚于此,为的是宣布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