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信石一进门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只见玉菡独自一人凭窗而望,神情凝重。铁信石迟疑了一下,行礼问好。玉菡头也不回,一字一字道:“石信铁!”铁信石闻言大惊,呆了呆颤声道:“太太,原来您早就知道我是谁了?”玉菡慢慢转过身来,直视着他:“石信铁,我当然知道你是谁,不只我知道你是谁,二爷也早就知道你是谁!”
铁信石更是吃惊。玉菡见他不做声,便继续道:“石信铁,你自小不喜欢做生意,一心学武艺,所以十四岁那年你离家出走上了恒山,跟名闻天下的武师季一禅学艺,为此你父亲石东山与你断绝了父子关系。十年后你下了山,去包头寻父,你父石东山仍然不愿认你这个儿子,于是你二次回到恒山,为师傅守墓。咸丰年间,你父石东山不幸卷入乔家与达盛昌邱家在包头的高粱霸盘,全家自杀身亡,你到包头埋葬了父母弟妹,然后来到山西随难民南下,要去祁县寻找乔家,为你父报仇”
铁信石心头波澜大起,虎目中渐渐浮起泪光,道:“太太,您不要再说了。”玉菡不理,道:“后来你随我到了乔家,新婚之日,你本可以一镖杀死乔致庸,可你没有,你只一镖击中了喜堂上的双喜字。再后来,你一次次随致庸远行,南下武夷山,北上恰克图,你有许多机会杀死他,可你一直没这么做,相反却一次次救了他的命。信石,我还是叫你信石,你为何要这样?”
铁信石目中终于流下泪来,道:“太太,您就不要再问了!”玉菡上前一步,盯着铁信石,道:“铁信石,你就是不说,我也能猜出个大概。你是个恩怨分明的大丈夫,你一生不让我为你娶妻,宁愿孤身一人,守在乔家的马房里人非草木,玉菡能不知情?这些年间,你不杀乔致庸,大约就是为了玉菡吧!你知道若是杀了乔致庸,今生今世,玉菡就再也不会快乐”
铁信石猛然跪下:“太太,您不要再说了!铁信石的命是太太在大街上救活的,太太能让铁信石守在太太身边,每天看到太太,听到太太的声音,就是给了铁信石最大的恩典,今生铁信石知足了!”玉菡心头又痛又乱,半晌才道:“可是现在我要离开乔家,铁信石,你还愿意留在乔家吗?你还会对二爷起杀心吗?”铁信石大惊,起身急问道:“太太,您说什么?您要离开乔家?”玉菡没有回答,把刚才问他的话又问了一遍。铁信石不再追问她离去的原因,低首呆了半晌,摇摇头道:“信石不杀东家,有太太的原因,也有东家的原因,东家是天下难得一见的仁义之人,信石即使不为太太也不愿意杀他。但,但信石留在乔家的主要原因,且终身不娶,却还是因为太太您。若太太离开,信石也必会离开,追随太太左右,别无他念,只求一生做太太的车夫,不离不弃。”玉菡心中大为感动,眼泪直流而下,半晌道:“信石,这个我可以答应你,但若致庸或乔家需要你,但求你看在我的分上,还能伸出援手,我,我也只求你这一件事了。”铁信石再次跪下,声若裂石:“只要太太同意信石常伴左右,信石可以应允任何事情。”
当那天终于来临的时候,玉菡到底忍不住,还是又去了一次书房院。她呆呆地听着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脸上浮起一丝心酸的微笑,接着又趴在窗户上,偷偷向里看了许久,方才离去,折身去了曹氏的房间。
茂才离开乔家之后,曹氏着实沉默了一阵。原本家事都已经交付给了玉菡,这几年她更是撒手万事不管,一心念佛。这日听到玉菡要走的话,一时间简直不知说什么好。手上捏着那张玉菡自休的文书,一迭声地问:“为什么?”
玉菡“扑通”一声跪倒在曹氏面前,泣声道:“嫂子,眼看着又是年关,咱们家今年的生意不好,只能拿出三十万两银子,陆氏把私房全部拿出,眼见着还差五十万两没有着落。二爷眼下将这个家交给我管,就是将他的命交给了陆氏,陆氏凑不足这一百万两银子,二爷就要丢了性命!陆氏想来想去,眼下要救二爷,只有陆氏自休一条路可走!”
曹氏定定神,搀起玉菡叹道:“咱们家交不上朝廷要的银子,你自休了又有何用?”玉菡道:“嫂子,今日要想救二爷,只有卖掉临江的茶山!乔家不能失去临江的茶山,就像当初不能失去包头复字号一样。当年为了救乔家,二爷舍弃了雪瑛表妹,娶回陆氏,因为陆氏能帮乔家渡过难关,重整旗鼓。今天陆氏和陆家再也不能帮二爷了,现在手中有银子且能帮二爷的人是雪瑛表妹。其实,其实当初二爷在北京落难,拿出三百万两银子救了二爷的,也正是雪瑛表妹!今儿陆氏把自己休了,请嫂子做主,替二爷把雪瑛表妹娶回来,乔家今年要缴付给朝廷的银子就有了,临江县的茶山也保住了,二爷和雪瑛表妹这一对有情人,也就终成了眷属!嫂子,你想一想,陆氏做了这么件小事,不但救了乔家,救了二爷的命,还成全了雪瑛表妹和二爷的姻缘,彻底了断了乔家和雪瑛表妹的这一段怨仇,日后再也不会有那么一个仇人,天天盯着二爷,把二爷送进监牢,这有什么不好?我为什么不该这样做?”
曹氏吃了一惊:“妹妹,难道说把致庸送进朝廷的天牢里的人竟是雪瑛?”玉菡连忙摆手:“不不,嫂子,不是雪瑛表妹,不是她,我只是顺嘴这么一说,我当初是怀疑过她,可我们没有凭据。再说了嫂子,哪怕真是雪瑛表妹,我也不怪她,她是得不到二爷,由情生爱,由爱转恨才这么做的,可她归根结底还是出银子救了二爷呀。”曹氏心中有点明白过来,于是不再追问,只猛地上前抱住玉菡落泪道:“妹妹,你只为这个家想,只为致庸和别人想,怎么不为自个儿想想呢?你离开了这个家,能到哪里去?你的后半生怎么办?”
一说到这里,玉菡反而愈发镇定和坚强了,她拭拭眼泪:“嫂子,陆家虽说败了,可我爹还给我留下一座老宅。我想无论是嫂子,还是二爷,都不至于会让陆氏衣食无着。嫂子,陆氏的决心已定,嫂子留下陆氏的休书,回头告诉二爷,他就是去请我,我也再不会回来了。眼下最要紧的是赶快打发媒人,把雪瑛表妹娶进乔家!”
就在这时,门突然被推开,翠儿一头扑进来,跪倒在地,哭道:“大太太,刚才二太太的话我都听见了。二太太一定要离开乔家,翠儿一个下人也挡不住,可是二太太就这么走,也太可怜了,二太太身边没一个人使唤,大太太,求您开恩,让翠儿跟二太太一起去吧!”玉菡一把将翠儿抱起,哭道:“好翠儿,难为你的一片好心!”
曹氏落泪道:“可是妹妹,你就是狠心舍下我,舍下二弟,可你舍得下自个儿的孩子们吗?他们可还都小哇!”玉菡泪水滚滚而下:“嫂子,景岱、景仪没有了我,可他们还有自个的爹,有先生教书,还有嫂子照顾他们。可若是乔家没有了二爷,也就没有了乔家,孩子们就苦了!他们会长大的,到了懂事的时候,就不会恨我了!”话虽这么说,可三个人心中都难过,当下抱在一起,哭作一团。半晌,曹氏拭泪,整衣起身,对着玉菡跪拜下去,道:“妹妹,你若真下定决心这么做,我也不再阻拦。可我要替乔家的祖宗,对你行一次大礼。妹妹,是乔家祖上有德,修来了你这样大仁大义大贤大德的媳妇!”
玉菡收拾停当后,终于趁致庸去田间的时候,和翠儿及铁信石一起离开了乔家大院。马车走动的一瞬间,即使玉菡心里早有准备,却仍禁不住泪流满面。恍惚间,她看见当年自己作为新嫁娘走进乔家的情景,那样美貌,那样喜悦,那样满怀憧憬翠儿眼泪滚滚而下,强自镇定地取出丝帕,帮玉菡擦拭眼泪。玉菡再也忍不住,趴在她怀里大哭起来:“翠儿呀,我当年嫁给致庸,只是喜欢他,可是今天,我才明白,我不只是喜欢他,我还愿意把我自个儿的命给他,为了护住致庸,我只有只有把他舍出去了!我能做的都做了,这是我最后的一个办法啦”翠儿又是难过,又是愧疚,将玉菡揽在怀里,大哭起来。
2
第二日一大早,致庸赶往了太谷的陆宅。玉菡没有立刻见他,让他在客堂等了很久。致庸也不介意,只默默地坐着,透过窗户望窗外的花园,突然想起了多年前初次登门拜访,玉菡隔着花门偷偷瞧他的情形,内心一下子翻滚起来,那时候,那时候大家还是多么的年轻啊过了许久玉菡才慢慢来到客堂。致庸站起,深深看她,不禁悲从中来,痛声道:“太太,就是乔致庸有千般的错处,你也该看在孩子们的面上,跟我回去。”玉菡神情波澜不惊,坚持地摇头道:“玉菡既然决定了自休,就不会再回去。至于孩子,上有你这个父亲,下有那么多家人老妈子,还有大嫂,我不担心他们。”
听了这话,致庸并不着急,坐下道:“什么自休,我不答应,你是我乔致庸明媒正娶的太太太太就是今天不愿跟我走,我也会等。一年也行,两年也行,八年十年都行。”玉菡心头又是感动,又是难过,却故意做出决绝的神情道:“二爷这么说就多余了,玉菡既然下决心离开你,离开乔家,就不会再回去了。二爷当然可以等,可朝廷不会让你等的,朝廷过些日子就会找你要银子!”
致庸心中立刻明白了,他默然很久,突然伤感道:“太太也把乔致庸的命看得太值钱了。其实,乔致庸的一颗人头算得了什么?从他们将我圈禁在家中那一天起,我就想到过,乔家也许会有一天支撑不下去,可那又如何?乔致庸也读过几天庄子,死生怎么能吓得住我?可是你我做了多年的夫妻,我一向视你为知己,你不该对我做出眼下这等事!”玉菡一不做二不休道:“二爷,如果陆氏离开乔家,不是因为朝廷的银子呢?”致庸一惊:“那那那是为了什么?”
“二爷自打将陆氏娶进家,心里就从来没有过陆氏,二爷天天想夜夜盼的只是雪瑛表妹,”玉菡哽咽起来道“我和二爷表面上是夫妻实则形同陌路。我们已经做了多年的夫妻,陆氏如果还能忍下去,是不会走的,我既然走了,就是什么都想过了,不可能再回去。二爷,你走吧,冲着陆家几次帮助二爷渡过难关,你也让陆氏遂了自个儿的心愿,从此在这里过自己的清静日子吧!”
致庸心中大震,待要辩白,却不知如何开口是好。玉菡流泪道:“二爷我把多年的真心话告诉你。我虽然人在乔家,你的心却不在陆氏身上,我是得到了你这个人,却一辈子也没得到你的心!得到你的心的人是雪瑛表妹!我今天走出来了,你跟着就来了,我这会儿觉得,至少你现在心上有我这个人了!我真的不愿意像以前那样,一辈子每天守着你这个人,却让别的女人取走了你的心!”
致庸心如刀绞,痛声道:“太太,想乔致庸这一辈子,读书不成,经商也不成,我甚至也不是个成功的丈夫。是我误了太太的一生”玉菡心中大为难过,赶紧低下头去硬生生忍住。半晌只听致庸又颤声恳求道:“太太执意离开乔家,别的不说,乔家的生意怎么办?这些年都是太太替我看账!”
玉菡再开口时,不但目光冷静得出奇,声音亦极为淡然:“账本可以拿过来给我看,就当你雇我做一个账房先生,以后你就算是我的东家。可是乔家,我是不会回去的。二爷,请回吧!”
致庸呆了一会儿,不觉泪水盈眶,转身就走。玉菡又喊道:“二爷,等一下!”致庸心中又起了希望,当下转身回头。只见玉菡含泪取出那只鸳鸯玉环:“二爷,它本来是我们陆家的东西,就是因为当年我爱慕二爷,我父亲才做主,只以一两银子的价钱卖给二爷,实指望有一日你悟出其中的机缘,回头上门来提亲,亲手将这只玉环给我戴上可是这世间的事,阴差阳错,我虽然进了乔家的门,做了你的太太,可这只玉环,却迟迟没有回到我腕上来。我现在才明白,也许这东西真的不该是我的,也许它本来就该是雪瑛妹妹的,却现在你让人带上它去求婚,雪瑛妹妹见了它,说不定就会答应!”
致庸一时间简直痛不欲生,冲动道:“太太就是铁了心要成全我和雪瑛表妹,那也是太太自个儿的事,可娶不娶雪瑛,却是我的事。太太,乔致庸要是铁了心不娶江雪瑛,你今天做的事还有什么意义?!”说着他再也忍不住,快步走出。
玉菡心中大震,站在窗前,看着致庸的马车渐渐走远,泪水滚滚,回头抓起那只玉环道:“翠儿,现在看来这件事只有求你了!”翠儿正抹眼泪,闻言一惊:“我?”玉菡点头,神情激动道:“除了你,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做这件事了。翠儿雪瑛表妹不相信别人,可是不会不相信你。你带上这只鸳鸯玉环,去见雪瑛表妹,就说乔家请你为雪瑛表妹和二爷做大媒来了!这只玉环,就是乔家的聘礼!”说着她将鸳鸯玉环塞进翠儿手中。翠儿大叫:“太太,翠儿怎么能担得起这么大的事,何况小姐连见也未必愿意见我呢”
玉菡坐下,流泪颤声道:“这么说吧,乔家现在缺钱。娶了雪瑛表妹就有了钱,有了钱二爷才能保住命,翠儿,求你了!玉菡给你磕头!”说着她便要跪下。翠儿大惊,连忙将她扶起:“太太只要开口,无论办得成办不成,翠儿都会去的。玉菡为了二爷,为了乔家,把家都舍了,翠儿一个下人,还有什么不敢做的,我去,我现在就去!只是‘只是什么?”“只是到了那里,我该怎么跟我们家小姐说?”玉菡想了想,心中感伤,道:“你就这么说,小姐一生都盼着嫁到乔家,与致庸好梦能圆,现在为了乔家的二爷,也为了成全小姐的一片痴情,玉菡舍弃了自己的亲夫。就是为了玉菡的一片心,她也不要再犹豫!你还对她说,这次是玉菡跪地求她了!况且对于她和致庸的姻缘,只怕不会再有第二次这样的机会了!”翠儿一边听一边哭,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头,立刻起身随铁信石去了。
一路上翠儿一直担心雪瑛会不会见她,但事情却没有她想像中那样难。雪瑛一听是她求见,很快就让她进了佛堂。翠儿鼓足勇气,结结巴巴,甚至哕哕嗦嗦地总算把事情说清楚了。
雪瑛神色不惊地听完翠儿的话,半天没有言语,只是一直用手轻轻地抚弄那只鸳鸯玉环。翠儿看着她着急道:“小姐,这一次您真的见死不救?玉菡太太为了您,都做到这一步了,您还要她怎么样?您是想看着她死掉,才会答应嫁给二爷吗?”
雪瑛突然泪如泉涌:“你是说陆玉菡真的会为致庸而死?”翠儿看着她,坚定地点点头:“小姐,如果你非要等到玉菡太太死了才会嫁给二爷,玉菡太太真的会去死!”雪瑛半晌小心地放下玉环,扳过翠儿的肩头落泪道:“翠儿,难道你就一点儿也不明白,我不能嫁到乔家去!”翠儿大惊:“小姐,您”雪瑛轻轻掩住她的嘴:“你听我说完,自从我答应何家老太爷,留在何家,替何家守住春官这一线血脉,一生一世就没了自由!我还怎么嫁到乔家去!这些你都忘了吗?”翠儿一下什么都想起来了,一时间泪水涟涟而下。
雪瑛一边自己流着泪,一边温柔地拭着翠儿的泪,含笑颤声道:“就算我今天是自由的,也不能嫁给乔致庸了!陆玉菡为了乔致庸,都做到这一步了,我还怎么敢嫁到乔家去!过去她人嫁到了乔家,却得不到致庸的心,今天我要是嫁过去了,就会成为一个千夫所指的女人,致庸也会一辈子觉得有负于陆玉菡,那样我就要永远失掉致庸的心了”
翠儿再也忍不住,扑在雪瑛怀里大哭起来。雪瑛的泪水滚滚而下,仍拍着翠儿的背努力笑道:“好翠儿,回去告诉陆玉菡,江雪瑛眼下过得很好,乔家缺的五十万两银子,我替他们凑齐,乔家的茶山,我也不要。陆玉菡今天做的事让我明白了,真正拿出性命爱致庸的人不是我,是她。自从她做了这件事,我的心想再靠近致庸也不能了!所以翠儿,我也要走了,我要带上我们家春官远远地出去,住上几年,躲开这些人和事,我现在只有何家的孩子了,我想清清静静地把他养大!”说着她终于放声痛哭起来。
3
当夜晚的烛影如蝴蝶般在墙壁上振振欲飞的时候,致庸常会长久地凝视着它,脸上挂着一丝苍白而茫然的微笑。那年雪瑛在吩咐胡管家借给乔家五十万两银子之后,就带着孩子离开了何宅,谁也不知道她去哪里了。这种情形下玉菡也没有再回到乔家,她曾经流着眼泪这样向致庸解释——“为了雪瑛表妹待你的一颗心!也为了雪瑛表妹待我的一颗心!”此言一出,致庸只能完全放弃要她回来的念头。有那么一段时间,玉菡和曹氏曾经提议让他再娶,但他决绝地回绝了,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咸丰九年,已经能够独当一面的景泰在外得了伤寒,最后殁于恰克图。这个打击对乔家几乎是致命的,致庸原本计划在景泰再年长一些的时候,将生意完全托付给他。当这个噩耗从万里外传来的时候,一切设想都成了泡影,他再次大病了一场。曹氏更不待言,一夜间头发全都白了,但她确是个极其坚强的女子,在难以言语的伤痛过后,她仍旧挺了过来。
那晕黄的灯光,空空地填补着这间既是书房又兼卧室的房间。一夜一夜,致庸从狂躁变为平静,又从平静变为狂躁。斗转星移,在旁人眼里,致庸终于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那双黑亮眸子中的光芒慢慢地黯淡了下去,变成无可无不可的茫然。惟有某些夜晚,当他心平气和地面对黑暗时,眸子里才会重新跳跃起不屈的光焰来。
同治三年的一个午后,像平常一样,已彻底是一副中年地主模样的致庸,正坐在地头树下和农民喝茶。一阵马蹄声从远处传来,越来越响亮。致庸举起单筒望远镜望去,嘟哝道:“哪里来的快马?”然后放下望远镜,用土坷垃划出一个棋盘,对旁边的一个农民笑道:“张柱子,来下棋!”那张柱子也不推辞,笑嘻嘻地与致庸摆开了战局。
却见长栓摇着手一路喊叫着向致庸奔来。致庸吓一大跳,赶紧站起,问发生了什么事。长栓上气不接下气地奔过来,喊道:“二爷,官兵打下了江宁府,长毛军灭啦,灭啦!”致庸一把撒掉手中的土坷垃,一跃而起,混沌了多年的眼睛骤然像年轻时一样明亮,急声问道:“你说什么?长毛军终于灭了?”长栓一边喘气,一边点头。致庸呆呆地站着,疯一样地大笑,接着流出了泪水。长栓眼睛也湿润起来。
一进乔家大院,曹掌柜就迎上来,将一封潘为严的急件递过来,致庸展开一看不禁大喜,连声道:“十年了,到底把长毛军灭了!长毛军一灭,朝廷加在我头上的紧箍咒也该摘去了,致庸又可以和诸位一起走遍天下,干咱们想干的大事了!”他说得喜形于色,曹掌柜却神色凝重,欲言又止。致庸刚要开口询问,却听长栓问:“曹爷,不是有两封信吗?”曹掌柜脸色微变,赶紧道:“啊,那封是专门给我的,说些说些生意上的事情,没没什么重要的。”致庸心里“咯噔”了一下,却听曹掌柜补充道:“二爷,潘大掌柜在信上说了,他几日后就会赶到祁县,亲自与您商议,您先别急!”
致庸心中有了一些不好的预感,但他没有追问,返身回到书房,点燃一支香,在那个无名恩公的牌位前恭恭敬敬地作揖道:“恩人,致庸多年困守家中,只盼灭了长毛军后,致庸能重新出山,再做一番事业,还您的银子,当面叩谢报答您的大恩!”书房外的长栓和曹掌柜都微微红了眼圈。曹掌柜长叹一声,刚要离去,又突然回头道:“二爷,还有一个消息,江南平定了,各地急需官吏,那孙茂才倒是时来运转,这么些年了,哈芬哈大人总算给他保了一个出身,他自己又托人在吏部使些银子,听说要去江苏吴县做知县了!”致庸愣了一下,许久才喃喃道:“好啊,只盼他在仕途上也能有一番成就”曹掌柜没有做声就离去了,反倒是长栓听了这话,老大不以为然,忍不住摇头哼了一声:“就孙老先那样的人也配”致庸像没有听到一样,只顾自己出神。
潘为严是个守信之人,他五日后如约而至到了祁县。但他先去了大德兴茶票庄总号,与曹掌柜进行一番细细商议后,方才来到乔家大院面见致庸。
致庸见到潘为严,握着他的手颇为激动。潘为严却神色平静,一番寒暄过后,他要求和致庸单独谈谈。致庸知道他的脾气,笑着应允,和潘为严一起到了内书房。潘为严一进门便问道:“天下平定,朝廷对东家的圈禁令就要失效,想来东家一定准备东山再起吧?”致庸不知怎么想起那日曹掌柜的神色,点头道:“潘大掌柜,可我还想听听你的高见,我乔致庸明天的路该怎么走!”
潘为严没料到他这般回答,想了想道:“为严来前请高人为东家卜了一卦”致庸一愣:“你为我卜了个什么卦?”“泰卦!”“泰卦?”潘为严看着神色阴晴不定的致庸解释道:“卦是好卦,所谓否极泰来,东家转运的日子到了。可在解卦的人看来,这一卦其实凶险,人在否极泰来之时,就会放松警觉,盲目乐观,以为天下事不足虑也。东家,有否极泰来之时,自然也有物极必反之日。所以东家一定要警惕,不可妄动!”致庸倒吸一口凉气,突然明白了潘为严的意思,颤声问:“潘大掌柜,难道你的意思是要我仍像过去那些年一样,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
潘为严没有直接回答,却换了一个话头:“东家,这些日子,我一直在京城等待朝廷下达为东家解除圈禁的旨意,为了这件事,也曾托门子见了庆亲王,请他去太后也就是当年的懿贵妃那儿活动,可是一天天过去了,没有结果。恰好前些日子胡大帅到了京城,他功成身退,这次到京城是要求告老还乡的,不过他仍旧没有忘了东家,因为他向太后请求的最后一个恩典,就是要朝廷下旨,为乔东家解禁!”致庸心中大为感动:“真的?!大帅身边多少大事,他竟还能记得我乔致庸,唉,我乔致庸何以为报啊!”潘为严点头一笑:“东家是多年来晋商中少见的俊彦,不单是胡大帅,其实记得东家的人多着呢。胡沅浦是中兴名臣,太后自然不好驳他的面子,所以当场便允诺解了东家的圈禁令。此外大帅之弟胡叔纯,也到了山西就任山西巡抚,大概不久东家就能见到这一位胡大人了!”致庸不禁颇喜,心头又慢慢燃起希望,刚要说话,却听潘为严道:“但这次见面只怕不是什么好事,太后并没忘记东家每年上缴的那笔银子,我听说她老人家近日下旨给胡叔纯胡大人,让他带圣旨来见东家,要东家今年继续拿出一百五十万两银子,把当年没捐的那个官捐了!”
致庸愣在那里:“什么?天下未平,朝廷不得已让商人买官,以助军费,这勉强还说得过去。现如今天下太平,海晏河清,朝廷居然还要卖官鬻爵,聚敛钱财?”潘为严叹口气,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致庸又惊又怒:“我所以不愿意捐官,原因你是知道的!官职爵位乃是国家重器,怎么能够随意买卖!这个官,致庸当年不捐,今天仍然不会捐!”潘为严道:“我也赞成东家不捐,东家今年捐了,太后明年还会记住乔家的银子。长此下去,乔家岂不是永远无解脱之日?”致庸想了想,不禁焦急问:“潘大掌柜,既是决定不捐,那又该如何回绝才没有后患呢?”
潘为严看看他,沉静道:“这就是潘为严急着回来见东家的原因。多年前我劝东家韬光养晦,给朝廷一个一蹶不振的印象,再也不管乔家的生意,也不提什么汇通天下、货通天下,东家咬着牙这么做了,以至于让天下商人,皆以为乔家完了,乔致庸完了。只有潘为严知道,东家没有完,东家是在忍辱含垢,卧薪尝胆,期望有朝一日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致庸向潘为严看去,泪几乎要落下,强笑道:“知我者潘大掌柜也!”潘为严也红了眼圈,半晌终于道:“东家有一颗鲲鹏之心,潘为严知道。可光是潘为严知道就行了,如果让天下人,甚至让当今太后也知道的话,就大大不妙了!这些年来,东家一次也没有跟潘为严再提过汇通天下、货通天下,可潘为严知道,东家心中一天也没有忘掉过它们!不只东家没有忘记,朝廷也没有忘记,很多人都没有忘!东家圈禁的时间虽然很长,可东家说讨,为了实现汇通天下、货通天下。东家还可以花去二十年,甚至一生,这话东家忘了吗?为严是没有忘,因此今天为严仍要劝东家继续像像过去被圈禁的那些年一样低调隐居!”
致庸对这些话虽然心中已有预感,但听潘为严明白说出来,仍像受了重重一击,五雷轰顶,心乱如麻。潘为严心中难过,上前扶住致庸,哽咽道:“为严深知十年来东家一直都盼着重新出山,做成两件事,一是重走天下的商路,挣出一大笔银子,还给当年从天牢里将您救出的那位恩人。第二件要做的大事仍然是汇通天下。就是为了实现这两大夙愿,我也定要劝东家您像过去一样,呆在乡间,韬光养晦,什么也不做。只有让天下人、让朝廷知道东家再没有当年的雄心,乔家也再没有当年那么多银子,东家和乔家才是安全的,也只有乔家安全了,东家的两大心愿才可能完成。天下初定,但朝廷的面孔却一向多变,无论是东家还是我,都只有待时而动啊”不知过了多久,致庸终于艰难且痛苦地用尽全身力气点了点头。没有人知道后来他们又谈了些什么,致庸也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过这次谈话。只是当日下午潘为严上了马车,驶出乔家大院之后,致庸呆呆地望着一直守着他的曹掌柜,突然头一歪倒了下去。曹掌柜大惊:“东家,你怎么啦?快来人!”家人慌忙将致庸抬起放到床上,大家乱成一团。曹氏也匆匆赶来:“二弟你怎么了!快叫医生!”致庸微微睁开眼睛,向曹掌柜望去,嘴唇轻轻动了动。曹掌柜忽然醒悟:“长栓,快,快去追潘大掌柜,让他进京后设法禀告庆亲王,就说东家得了风瘫之疾,起不了床,已经是个废人了!”长栓没弄明白,曹掌柜赶紧向他附耳低声说了几句,长栓点头去了。围着致庸的人互相看了看,似乎也明白了些什么。只见致庸别转头,呆呆地盯着帐子,许久许久,一行泪终于从他眼角慢慢流了下来。
一个多月以后,新任山西巡抚胡叔纯果然到了乔家,他宣读的圣旨除了解除对致庸的圈禁外,同时还要求他一百万两银子捐官。致庸“重病”在床,根本就“没法”接旨。胡叔纯心领神会,回去后便用“风瘫卧床”这个借口,一纸奏折帮致庸把官捐推掉了,总算将此事告一个段落。
4
致庸在床上整整躺了三个月才起床,恢复了以前的生活。他依旧尽力做一些善事,这些善事甚至成为他生活中最大的乐趣。
夜晚的烛影依旧如蝴蝶般在墙壁上振振欲飞,致庸的心却似乎完全平静了下来,他闲时读书,更多的时候他会练习书法——“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诸如此类的诗词,一遍一遍地写,他也手抄庄子、孟子等典籍,写完后,再一页页由长栓小心焚去。
当然,在那些平静的日子里,也会发生令他大为高兴喜悦的事情。虽然三姐如玉、刘本初刘老先生皆先后去世,但元楚却一直在乔家苦读,后来又是由致庸做主,将他送往山西最有名的晋阳书院攻读。元楚不负众望,终于在一年殿试中独占鳌头,考取了状元,并在不久后作为使馆参赞驻守德意志国。
元楚高中后曾回乡叩祖,亦是当年一大盛事。水长清古怪,仍不让元楚进门,元楚只得回到乔家,叩拜乔家的祖宗。致庸哪里肯,便带着他到了坟地里,在如玉墓前祭拜了一番。
元楚叩祖结束预备返京,在临行前,致庸伤感道:“舅舅再也不能像你这样报效国家了!”元楚跪接致庸手中的酒,慷然道:“舅舅放心,舅舅心里想什么,元楚一清二楚,元楚出使德意志国,只是元楚报效国家的一个开始,日后元楚一生都会记住舅舅的教诲,只要舅舅仍然困守乡里,元楚在外面,就一个人做两个人的事!”致庸又是眼泪,又是欢笑,在元楚一行远去很久后,他又抄起挂在腰间的单筒望远镜看了又看,呐呐道:“真羡慕他,有这么好的机会,能够走遍世界,为国效力!我这一生却”
日子周而复始,在某些夜深人静的时刻,他想起多年前的夙愿,他曾经希望像蝴蝶般自由自在,携着心爱人的手,游遍大江南北。虽然玉菡甚少见面,而雪瑛更是多年不通消息,但在他朦胧的梦境中,这两个女子常常合二为一,一起伴着他,自由自在地走遍神州大地无数胜景——千古一圣孔老夫子登临过的泰山,荆轲刺秦辞行时唱出慷慨悲歌的易水,楚霸王中了十面埋伏兵败自刎的垓下,秦将白起坑赵兵四十万的长平,秦始皇帝令蒙恬修建却被孟姜女哭倒的万里长城,从昆仑山直泻东海的滔滔黄河,谢家小儿郎大败前秦苻坚的淝水,隋炀帝开辟的南北大运河,唐明皇赐死杨贵妃的马嵬驿,苏东坡泛过舟的赤壁,徐霞客游记里的奇瑰黄山
同治七年起,一场百年未遇的旱灾席卷了整个北方地区,晋、陕、豫三省饿殍遍地,灾民无数。灾荒初起,致庸就让长顺在村头开设了一个施粥场,一日两餐,施粥给来到这里的灾民。不想周围的灾民闻讯而至,聚集在乔家堡外不走,一时竟有数万之众。长顺开始只在粥场安了两口煮粥的大锅,致庸发觉不够,便增加到二十口,后来一直增加到一百口。整整四个月过后,灾民的数量不见减少,反见增多。等致庸发现事情的严重时,聚集在乔家堡村头的灾民已达十万之多。
曹掌柜找到内书房里来,对致庸皱眉道:“东家,看这个架势,只怕靠乔家一家之力,撑不了多久啊。”致庸满嘴都是燎泡,沉吟半晌,痛下决心道:“曹掌柜,我想好了,把这几年积攒下来准备还给那位恩人的三百万两银子全取出来,派人去外地籴粮,把粥场维持下去!”曹掌柜吃了一惊道:“东家,那位恩人的银子就不还了?”致庸苦笑道:“还自然是要还的,银子花了以后还可以再挣,村外这些灾民是冲着我乔致庸来了,我不能让他们死在这里!”长栓在一旁嘟哝道:“天下灾民这么多,光我们山西省就饿死了二百万,你救得过来吗?”致庸瞪他一眼:“我乔致庸年年困守乡里,要救得天下灾民也就是说说罢了!可我就是救不了天下灾民,我连大门外这些灾民也救不了吗!”曹掌柜点头道:“行,我听东家的!”他说着走出去,安排掌柜的和伙计们提银子外出买粮。
这边致庸又把乔家众人一起喊了出来,致庸环顾大家,大声道:“大家听着,既然天下人都成了灾民,我们自己也就是灾民!从这顿饭起,家里不开伙了,到了开饭的时候,大家一起去村头和灾民们一起吃粥!再有,从明天起,这个家从我开始,所有人都不得再穿绸缎衣裳,把这些衣裳收好了,等哪一天银子接济不上,就拿它们去为灾民换粮食,熬粥!”众人站着不语,女人们中间发出轻轻的抽泣声。曹氏往前走了一步,颤巍巍道:“孩子们,二弟说得对,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既然天下人都成了灾民,我们自己怎么能例外!杏儿,去给我准备一个大碗!你们要是觉得出不去门,等外头的粥熬好了,我带你们去吃粥!”
当日中午,乔家堡外出现了奇特的一幕:曹氏带着全家及男女仆人全部粗衣麻鞋,每人一只大碗,从乔家大院鱼贯走出,走向村外,走向粥场:千千万万的灾民看到了这一幕,知道了他们的身份,一片一片跪倒下来磕头,哭的喊的都有——“小人们给老太太叩头!谢老太太让我们活命!”
曹氏走上前去,众灾民急忙让出一条道。那曹氏伸出手中大碗,让长顺给自己盛了一勺粥,回头大声对灾民道:“众位请起!今天大家来到乔家堡,只恨乔家德少财薄,不能让大家吃上口好的,只能喝上这一碗粥。但只要乔家的人饿不死,我们二爷也就不会让这里饿死一个!大家排好队上前,咱们一起喝粥!”众灾民一时哭声遍地。景岱等人依次去打粥,人人端在手里,看着曹氏。曹氏喝了一口粥,笑道:“啊,大家喝呀,味道挺好的,当年我们乔家的头一代先人贵发公去包头给人拉车打墙,还喝不到这样的粥哩!大家喝!”众人含泪,稀里呼噜喝起粥来。
多年在家的致庸这次终于走出家门,多方游说,祁、太、平三县的巨商大贾也纷纷解囊赞助。但即使是这样,乔家也终于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致庸危难之际,又想到了雪瑛,若是她在家,他一定会到她那儿借银子买粮,把局面维持下去,直到麦子成熟,灾民散去。就在这时曹掌柜跑进来报给他一个消息:原先聚集在乔家堡村外的十万灾民一夜间全部离去,原来是榆次巨商何家也在村外开了一个更大的粥场施粥,眼下聚集在那里的灾民已有二十万之众。致庸听闻这个消息,当时就感动得大哭起来。第一是雪瑛离开山西这些年终于回来了,第二是她终于跳出了人生的小格局,以极大的气魄做起今天这样一件惊天动地的大善事。他还有另一种感觉:这些年来雪瑛或许根本就没有离开山西,她只是真正绝了念想,不再和他来往,而这次何家在村外大开粥场,则是雪瑛得知他已因施粥到了山穷水尽之地,毅然以这样的方法帮助他从绝境中走出。
山西巡抚胡叔纯第二次来到乔家,看着村头的百口大锅,不禁动容,忍不住对一边的马师爷感慨道:“我大哥真会看人,他早就说过乔致庸是个义士,有一天必定能为天下万民做出惊天动地的义举。他说对了,一个普通的商人,家里能有多少银子,竟然能救下数万灾民的性命!”
长栓闻讯跑进来对致庸道:“东家,胡叔纯胡大人又来了!”致庸想了想“哇”一声叫,又“昏死”过去。众人会意,赶紧把他扶到床上。当胡叔纯由曹掌柜陪着来到乔家的时候,只见一口大锅放在院中,曹氏带着全家人正在喝菜粥。胡叔纯站住,看着曹氏诧异道:“请问这位是”曹掌柜道:“回大帅话,这位是我们东家的大嫂,乔家大东家乔致广的太太。”胡叔纯闻言忍不住又看了几眼,只见曹氏粗布麻衣,如同村妪,他不禁大惊:“怎么如此穿着?”曹氏与众人默默对视,一时无语。胡叔纯走过去,看着锅里的菜粥,越发吃惊道:“乔太太,这就是府上现在吃的饭?”
曹氏终于开口,朗朗一笑道:“巡抚大人,若是天下灾民都能喝上这样的菜粥,就是大好事了。乔家今日还有菜粥喝,应当知足啊!”胡叔纯闻言不禁两眼湿润道:“乔太太,我胡叔纯一辈子除了天地君亲师,此外还没有跪过什么人。不过今天,我要替天下灾民,给你们乔家人磕个头!”说着他双膝跪下就磕起头来。曹氏大惊,示意全家跟着跪下,同时搀扶着胡叔纯道:“巡抚大人如此大礼,商民一家如何担待得起?快快请起!”
胡叔纯站起,道:“乔东家在哪里?我想见见他!”曹氏想了想,仍旧温言道:“回巡抚大人的话,赈济灾民的事,系老身一人所为。二弟致庸多年患风瘫头痛,卧床不起,不能叩见巡抚大人,请多多见谅!”胡叔纯心中明白,只得作罢,但仍语带激动道:“不见也罢。不过乔家此次毁家纾难,惊天动地,下官身为山西巡抚,一定会专折上奏皇上和太后,请朝廷褒奖乔东家这位天下第一义商!”
曹氏连忙摆手:“大人,此事万万不可。乔家今日已是举家食粥,万一太后因此事又让我二弟捐官,乔家可是拿不出银子的!”胡叔纯闻言心中更是感慨,但他随即也不禁微笑:“啊,这也对。那我就以山西巡抚衙门的名义,给乔家送一块匾,对此等忠义之人,我总不能什么也不做吧!”
曹氏这次没有反对。胡叔纯又说了一些嘉勉之语,终于起身告辞。他走了两步,颇为感慨地仰天一笑,突然回头大声道:“乔东家,我替天下万民谢谢你!你要多多保重,天下之事,还有辛苦乔东家的日子呢!”说完他终于带人大步离去。
致庸躲在书房的窗后,听到了胡叔纯的话,忍不住流泪自语道:“天下之事,还有辛苦乔致庸的日子?还有辛苦乔致庸的日子?哈哈哈,也许乔致庸一辈子也就只能这样了!我乔致庸的路已经走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