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营的将士们蹄声震山响。
楚彧跟在宣珩允身后翻身下马,鲜红的甲胄战袍被将士们手中的火把映出明亮光泽,“这个领兵的二王子手段委实毒辣,尽使阴险招数,绑一排妇孺挡在盾前,害我们弓箭手迟迟不敢松弦。”
“两军交战,用女子孩子挡箭!”楚彧狠狠啐一口。
主帅营帐掀开,楚彧、姚远以及绥远军中将仇潜、秦齐升等人紧随宣珩允身后进了帐内。
待这些满脸沙烟的将士们围沙盘坐下,一身戎装的年轻君王正将古纥的小旗从沙盘上拿下,他的脸上亦沾染着沙屑和火把被扬起的粉灰,却未让那张孱白俊美的脸少几分凌厉,反到有几许琉璃碎的美感。
这人若不是当朝天子,这些日常讲诨话的军中汉子定要揽住他肩头问一声“兄弟家中可有胞妹待嫁”。
他并不为今日战场上所见感到惊讶,甚至像是意料之中。
中郎将李享接过楚彧的话,不解开口:“他们今日这个打法,完全不似前些时日的游击作派,就好像受了什么刺激似的。”
其余将士纷纷应和,皆是不解。
宣珩允捻了捻指尖细沙,往那张落漆的椅子上一坐,轻掀眼皮,“二王子阿班诺华一母同胞的亲兄长死了。”
“死了?!”
“死了?!”
所有人齐齐问道,问完才发现不对,“这不对啊,阿班诺华的母亲只有他一个儿子,大王子是大妃所生。”楚彧一头雾水。
他驻守边关数十载,对古纥王室不说如数家珍,却也是了解的。
“阿班诺华的母亲是汉人,他的兄长肖似其母,长了一张汉人的脸,故自幼借了另一孩子的身份,来我朝卧底多年。”宣珩允用漫不经心的声调,说出令在座将士瞠目结舌的消息。
“被顶替身份的孩子朕已找到,他并不知晓他的父亲当年曾去找过他。”
楚彧若有所思。
李享问道:“阿班诺华的兄长怎得就死了?”
“被朕杀死的。”宣珩允神色轻松。
可众人明显察觉出天子平静的身体里浮现出一股恼怒又复杂的情绪,无人敢就这个事情继续追问。
“所以陛下今日亲自率军出战、却又不紧逼敌军,是为探二王子手段。”楚彧忽然一掌拍在腿上,瞬霎拍散帐内的紧张气氛。
“陛下准备?”李享问。
“夜袭。”宣珩允平静道:“朕率领亲卫,尔等大军绕行接应。”
他扫过众将士,“此等小国,不值得久战,斩首计划最合适。”
“手刃阿班诺华,将其头颅悬挂于阿萨古塔,一举击溃敌军士气,入敌营时,尔等不可与古纥分散对冲,做白马阵进行总攻。”
这是非常冒险的做法,稍微出点问题、或有内奸,夜袭就会变成请君入瓮。在场诸人相互对视,无人开口。
现下若是有文臣在,怕是要痛哭流涕死谏阻拦。
但这大帐里坐的都是久经沙场的将士,个个心里清楚,陛下的计策就是当下最省时的策略,无人想和外族打持久仗。
夜中。
天子带一队近卫简单乔装,策马遁入夜色,陷入茫茫一片漆黑里。
远处一个亮着光的大帐里,楚明玥睡梦中睁开眼睛,透过小窗望向帐外一望无际的黑暗,心神忽然像是绑在一根绳索中间的针杵,不断摇晃着,晃出无端不安的情绪。
与此同时,阿萨古塔在夜色里像是森然大物,一道又一道黑影在黑暗的掩护下轻而易举翻过屹立近百年的古墙,朝大邺府的方向而去。
大邺府在灯火的照耀下,就像这黑暗里的启明星,格外显眼,就好像是古纥特意放在这里的靶子。
阿班诺华身穿古纥服饰,发辫上绑着一串兽骨,他坐在野兽皮毛铺盖的椅子上,眼前桌案上放着一幅画卷——画卷上是一个汉人女子,他的母亲。
他对所谓的兄长并无感情,那个人被送走时,他才三岁,那点薄弱的兄弟情早忘记了,可是他与母亲感情深厚,母亲至死都在念着要他一定救回兄长。
母亲的心愿落空了,她被大妃欺辱的半生啊,死不瞑目。
这才是让他愤怒的事情。这场古纥的战争与他有何关系,他不过是被谩骂、嘲笑的杂种。
不多时,外面响起纷繁的兵刃撞击声。
宣珩允率近卫长驱直入。
难以听懂的怒吼四处响起,砍杀、火光,羽箭乱飞。大邺府很快火光冲天。
宣珩允手持长剑,在乱势中连斩近百人,李享本欲护其身后,奈何大邺府里的侍卫一茬又一茬像野草一般扑过来,他长臂一送一收,斩风刃从外族男子胸前砍下。
倒下一个人,很快就有十个人扑过来,所有人都反应过来,这哪里是大邺府护卫,古纥此战大军,大抵全伏于此了。
院子里火光冲天,亮如白昼,照亮满院尸体,尸体越来越多,有古纥士兵,也有乔装后的黑衣骑死士。
浓郁的血腥味冲得宣珩允头脑发懵,他手中长剑还在循着惯性举起又落下,从那些骨肉里抽出长剑时,带出的血液染红了他的脸。
他走过之路,尸体堆叠,前面是紧闭的屋门。
绥远大军赶到时,楚彧正好看到陛下一脚踢开大门,持剑走进那间屋子。
弓箭手张弓搭箭,蓄势待发,只待楚彧一声令下。
已抱死志的古纥士兵一见到绥远大军,视死如归的勇气被绥远军鲜红的铠甲搅碎,这是他们所有外族将士的噩梦。
惊慌逃窜之中,楚彧挥臂发令,前一刻上斗志昂扬的人群顿时倒在箭雨之下。
满地尸体,血流成河。
李享从数不清的尸体里艰难寻找落脚点,斩风刃拖垂朝下,他四顾倒下的尸体,一步步朝着那间被陛下踹倒大门的屋子走过去。
楚彧跟上。
突然一声巨响,地动山摇。
火药的刺鼻气味在空气里迅速弥漫,那处房子,在无数绥远军的注视下炸成粉齑。
第84章 84、84
夜前, 绥远军大营。
楚明玥一手撑头坐在案前,双腿伸平放在一个牛皮矮墩上,张婶见她再无睡意, 就给她煮了一碗马奶茶。
茶还有些烫口, 玉白指尖时而敲着杯壁,“叮叮”清响。
张婶见楚明玥坐着出神, 就留了下来陪着。整个绥远军营, 谁不知道楚将军的女儿嫁入皇家呢, 自然,和离的消息也是人尽皆知。
亲信们是在沈将军那里得到过验证的。
可那日陛下抱着昏迷的郡主回来,焦灼之态她亲眼所见, 一个男人的心里有没有这个女人,看眼神就够了, 藏不住的。
“郡主, 您可是放心不下陛下?”张婶问。
楚明玥睡得不踏实,自是因白日里的对话,那人从未有过的内心剖白,让她终于看清他的真实想法, 原这些年全是错的, 他们走在各自的道路上, 固执地用自己的方式去做着自认为是对对方好的事情。
这一切都是可笑而徒劳的。
她并不怪,也不怨,只想以后和宣珩允再无瓜葛,这一次非心灰意冷之后的舍弃, 而是拨云见日的真正晴空。
本就不该相互羁绊, 不过是纠正五年前的错误罢了。
所以, 她不安的心绪并不是因为宣珩允的剖白, 但她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只是莫名的心里慌乱、惴惴不安。
她抬了抬眼帘,莞唇平静笑道:“我就是住不惯边塞的气候。”
张婶看着那张明丽的脸上,青黛深蹙,心下觉得郡主大抵是不好意思承认,瞧这一脸愁容的,不是担心陛下,那还能是担心旁得将士们不成。
“虽然陛下出营带的人不多,但我瞧见楚彧将军带着大军随后也出去了,想必是去支援陛下,肯定不会有危险的。”张婶拿了张蒲扇,走到楚明玥身边慢慢给她扇风。
“夜里出去?”楚明玥诧愕,心上猛地一颤。
“诶。”张婶手中的蒲扇还在一下下扇着,“就是不知道这黑灯瞎火的出去,是做甚。”
夜袭。
这两个字毫无征兆突然蹦进楚明玥脑子里,夜袭,“还是冒险了些。”楚明玥低低自语,又似自我安慰一般心念,想必是有万全之策。
张婶没听明白,“咦”了一声,刚欲开口,帐外突然响起脚步声。
“张辞水求见郡主。”张辞水的声音里带着明显急促,必是急事,才让他深夜叨扰。
楚明玥冲张婶点了点头,张婶走过去把帐帘上挂着的牛角扣解开,一身戎装的张辞水大步进来。
行至楚明玥跟前,张辞水不等楚明玥询问直接开口:“请郡主恕罪,微臣奉陛下命保护郡主,但方才陛下带人夜袭大邺府出了意外,大邺府突然爆炸,绥远军兄弟被炸伤过半,陛下……,暂无踪迹,属下必须带人过去。”
楚明玥的指尖猛地重重敲在杯壁上,她感觉眼前的整个世界一下子静了一霎,暂无踪迹,她艰难的转动大脑,却无法理解这四个字是何意。
而一刻钟前还阔达清醒的脑子,突然就乱如一锅搅不开的粥。
“暂无踪迹是什么意思?”楚明玥动了动嘴唇。
张辞水大致把回来送信的人说的话复述一遍,由于他一直守在这里,并不在现场,知道的也就那么多。
楚明玥眉宇之间的静寂之色逐渐转变为啸穆,她自方才起,耳畔里就翁鸣作响,明明知道越是此时越要冷静,可脑子里就像住进上千只夏蝉,响个不停。
而先前那股悬浮着的莫名不安,终于寻到堂而皇之地理由,肆无忌惮在她大脑里翻腾叫嚣。
她端起手边的马奶茶,想要定定神,可茶杯被捧在掌心,一阵抖动,尚烫的奶茶晃动着直接就洒了出来,楚明玥的手猛地抽离,杯子被抛了出去,“砰”一声砸在张辞水腰间的刀鞘上,碎成两瓣。
张婶见状,连忙用冷水打湿帕子给她净手。
杯子裂开一声脆响,楚明玥回过神来,重新镇定,“本宫随你一同前去,敌军既已归降,就不会有危险。”
她的语速很快,齿音明晰,并没有在询问张辞水的意见,而是陈述,并且直接堵住了张辞水可能劝阻的理由。
张辞水自然知道劝不动郡主,且他也不能再在劝人留下这事上耽搁时间,道:“微臣这就替郡主安排马车。”
“本宫一同过去,我骑马就行,不需马车。”楚明玥说着,敛袂起身就往大帐外走。
她的头脑中飞速分析方才信息,大邺府被炸成灰烬,将士们灭火铲挪墟,未寻到尸体,不见尸体,就不能说人死了,那就有生还可能。
没有尸体,就是最好的消息。
张辞水看一眼她裙裾起伏,随如风的步子而翻飞,未再说话提步跟上,临出大帐,扭头朝踟蹰站着的张婶递了个眼神。
“带上医术最精湛的军医、救命的药,以及留在大营的所有黑衣骑,还有黑羽鸟,这些都是极熟悉陛下的近卫,绥远军,再带三百绥远军,剩下的留守军营,以防小部分敌军心有不甘,拿命反扑,另外准备一架马车,陛下回程万不能再骑马。”
楚明玥跟随张辞水在黑夜里疾行,间隔燃着的火盆忽明忽暗照着她的脸,她语速很快,但声音里有无限的沉定,连带着张辞水都跟着安定不少。
张辞水办事很快,人马很快在军营校场集结完毕,楚明玥翻身上马,燃烧的火把把那双凤眸照得格外亮,她的眉间露出一抹凌厉,一声令下,“出发!”
人马浩荡而出,黑羽鸟低空飞行,翅羽扇出赫赫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