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年宋将李浩夺取兰州,做了首任知州,因隋唐故城狭小残破,不利防御西夏,故此请旨向北扩建,城墙直抵黄河岸边,因河畔有大石如龟,又称“石龟城”。
此后朝廷数次加固修缮,至老官家在位时,已成规模,沿河背面城墙,皆为砖造,高逾三丈,下面便是滚滚洪涛。
其余三面土筑城墙,亦有两丈余高,四堡自西及东互绕拱卫,便似龟之四足,彼此呼应。
至于龛谷寨,还在城东南六十里外栖云山,此山乃陇右第一名山,高七八百丈,寨子三面峡谷,易守难攻,老曹杀奔兰州,正由此寨下经过。
当初建立此寨,用意是兰州若失,守军可退守于此,以待援兵。
然而西夏真个攻来时,西军精锐都被抽调入关,留守兵马,一触即溃,哪里有人肯踞此死守?
至于诸胡兵马,也懒得来此餐风饮露,径直弃了这个天险。
便是那龟足般四堡,如今也都无人看顾,倒让老曹占了大大一个便宜。
兰州之南,皋兰山宛如高墙,顺黄河绵延,将兰州包裹于内,山高难攀,唯有东侧峡谷,可以行军,因此老曹到处,正是城池之东。
时值正午,老曹于城外十里,引军藏于一座矮山之后,望着紧闭的城门,满脸不快:“这伙夏狗,着实无胆,战线都推去了潼关、吕梁,兀自大白日关着城门。”
眼珠子转了一圈,想出一计,便叫时迁、石宝二将,领二十名好手,都扮作客商,又令花荣领三五十人,扮作前番溃败的宋军,劫掠商旅,追逐时迁等人,以诱守军出战。
几个兄弟领命,当即各自准备,时迁等人都换了西北常见皮袄,又把包袱皮裹些石头、木桩,带在马上充作货物,各自都藏了短器械在身。
花荣所部则把盔甲战马抹满尘土泥泞,仿佛在野外漂泊了许久,透着那么一种狼狈落魄。
众人扮得妥当,时迁等人先出,做出些惊怕情状,大呼小叫,纵马狂奔。
花荣待他走远些,亦引军出,大呼小叫,紧紧追赶。
两队人一追一逃,不多时到了兰州城下,花荣不时放箭,每射数箭,便有一人落马——
其实都是空弦,落马的人,亦是骑术精湛的兵士做戏。
城上有诸胡留守兵马,见此情况,一面敲钟示警,一面便在城上大喝道:“什么人?速速停下说话。”
时迁素能识得诸方乡谈,当即直起舌头,说起西北乡谈:“哥哥,我是经商的客人,遇见一伙饿疯的宋军,若肯救我时,把五百两银子酬谢哥哥。”
城上守将一听,怦然心动。
探眼望去,果然见时迁及伴当们马上,一个个大小包裹沉甸甸、硬邦邦,坠得马都跑不快了,显然不是金砖、便是银块!
不由狂喜:昨天王瞎子说我有血光灾,踢了几脚才肯说实话,道是老子近日必有横财,难道应验在这里?这个老儿倒是惫懒,下次遇见踢他重些,只叫他吐出实话来。
又看花荣等人,皆是一身风尘,衣甲破旧,暗自点头:不消说了,这不知哪里杀败的宋军,进退无路,只得抢劫商旅度日。他也必是饿得疯了,不然岂敢追到俺城下来?却不是把功劳塞俺手中来?待取了这批人头,卖给西夏人也好。
原来这城中驻扎的兵马,共是三百余个西夏兵,一千余吐蕃兵,外加一千多杂胡。
至于此人,正是个马匪出身的杂胡,刚被西夏招安,麾下颇有几百能厮杀的伙伴。
马匪头子正自盘算,忽见几个吐蕃兵张望一眼,飞快跑下城去。
心中顿时一惊:罢了,这狗日们必是去告密了,引得那些吐蕃野狗来,岂不是分俺的食吃?
好在这处城门,多是他的人手,当即令人开门,自己领了二三百伙伴下城,气势汹汹便要去发横财。
待匆匆出得城门,正见时迁等人,被花荣所部追上围住。
时迁等满口告饶,都战战兢兢下马跪倒,那些宋军笑逐颜开,把那些挂满包裹的马匹,尽数牵入手中。
马匪头子见了心急若焚,大喝道:“杀上去,莫被这宋贼劫了俺的钱去。”
几百马匪呼啸杀出,宋军们纷纷向东逃去,时迁等趁机起身,都逃到城门前,却被守门小卒拦在门外。
时迁哭天抹泪,苦苦求告让自己等人入城,又求兵爷们开恩,替他追回财物。
却说花荣,见守军出城,本要回马而逃,细细一看,只得二百余人,不由暗自皱眉。
他心里道:这般一个城池,岂会只有这些人马?必是大军未及杀出来。罢了,我且杀他一阵,勾他大军入彀方妙!
这真正是艺高人胆大!花荣一念既定,脸上故意做出些怒色,开口大骂:“你等胡狗,欺人太甚,老爷们找些吃食,碍你甚么?便来相欺!只今叫你一个个都死。”
说罢拉住战马,开弓便射,一套连珠箭,射了七人落马。
花荣这手连珠箭本事,海内称雄,何故只是区区七连珠?
却是怕露出本事过于惊人,吓退了这干守军,反而不美。
马匪头子大吃一惊,叫道:“啊呀,竟是个神射手!弟兄们快杀上去,近身了他便无章法。”
西北苦寒之地,诸族混居,民风素来彪悍,房顶掉下块砖头,都能砸死八个刀客,对于这些马背上吃刀把子饭的,内卷极为严重。
因此这些能活着的,没几个把性命当回事,比之中原同行,格外生猛许多。
见花荣箭法厉害,反而都把马速加快,有盾牌的支起遮面,没盾的便使镫里藏身,悬挂在马身一侧,更有不少人取出弓箭还射,口中唿哨不断,便似狼群围猎,若是常人听见,吓也吓个半死。
花荣不惊反喜,大笑道:“这般好胆,杀来才有趣。”
当即纵马驰骋,一面左摇右摆避开来矢,一面发箭不绝,不多时又射翻十余人,都是敢同他对射的好手。
马匪们毕竟人多,趁机追到近前,那头领满脸凶残,猛然坐直身体,拔刀就砍,招式凌厉劲急。
好个花荣,一磕马腹,轻轻避过,不慌不忙收好了弓,得胜钩上摘下枪,唰唰一连几枪,恰似龙出海,真如蟒翻身,杀得这匪首眼花缭乱。
匪首一口刀乱舞,大叫道:“这是个好手,兄弟们拼死并了他!”正待趁机退后,花荣把枪一拧,噌的一下,寒光电闪,匪首只觉心口一凉,周身气力流水般泄去,呆看花荣时,早杀入人群里去了。
世人都知花荣“小李广”之名,却忽视了那条枪,自出世来,战过多少强手?何曾折半点威风?
也只有亲近兄弟才晓得,“银枪手”三字,岂是浪得虚名?
老曹亲自引军奇袭,两三日奔行六百余里,于这兰州城,可谓志在必得。
如今成败关键,就在能不能如愿引出他城中主力,花荣自知重任在肩,岂肯松懈半点?
便见这平日总是儒雅带笑的花将军,恍若化身九幽归来的铁修罗,一条长枪使得发了,但见周身上下,飒飒尽是枪影,如飘瑞雪,似舞梨花,不仅快到了极处,也美到了极处,快极美极之余,更是凶悍到了极处!
然而那些马匪羌胡,也自凶狠,见死了首领,愈发拼命,手上马刀、长矛、飞锤、大斧,四面尽死力打来。
花荣见他攻得这般凶,丝毫不让一步,手中加力,这条枪拨挑勾拍,恍若化作数十条,一发将他攻势挡住,随即大吼一声,那枪如裂堤洪涛般炸起,四面八方,连刺十余人下马,一时间,身周都是无主战马,其余群匪,心惊肉跳,一时难近身前。
不待群匪赶开战马,花荣把枪横在鞍前,闪电般取了弓箭在手,但听——
沓沓沓沓沓沓沓……一串暴烈连响,十一个马匪,齐齐仰下马去,同伴们看时,不是额头、便是咽喉,长箭深入数寸。
要知西北之地,有名箭手极多,便是能射七连珠、八连珠的,亦不罕见,因此之前群匪见识了花荣七连珠,依旧鼓勇冲杀。
但是这一手十一连珠,当真是惊世骇俗!便是这些马匪,素来不把自家性命当回事,值此时刻,见了他这般的枪、这般的箭,也不得不胆寒!
这倒不是马匪们胆气不足,而是作为世间生物,源自骨髓里的死亡恐惧。
便似动物们面对那等顶级猎食者一般。
花荣收弓,强忍手臂酸楚,提抢赶开空鞍战马,奋力再杀,马匪们呼的一声,四分五裂而逃。
时迁、石宝,在城门前看得几乎呆了——
哥哥不是教他诱敌诈败么?
他这么打,怎么感觉独自一人便能杀穿了这座城池?
好在这时,马蹄震地,兰州城门中,一千余军,穿着各色铠甲、皮袍,奔腾而出。
兰州守军,至此出动大半。
花荣见了,长笑一声,高声号道:“胡狗不过如此!”
策马转身便走。
那些守军,见他这般本领,又见满地遗尸,一时竟不敢追。
却是个西夏战将大怒道:“一人便来撒野,若吃他逃了,我等都要被人笑死!况且他这般激斗,还能余力多少?都与我追!”
群胡大悟,齐声呼啸,如潮追去。
后人有诗一首,单赞花荣手中这场好杀—
连珠神箭已绝伦,世上再无王舜臣。
弓满照出李广影,枪出恍现赵云魂。
将军英风压龙虎,壮士杀机慑鬼神。
为报知交轻生死,能如君者有何人?
第645章 狼烟席卷潼关西(七)
却说“小李广”花荣,奉命诱敌,眼见他出城的兵马不多,不由焦急。
性子一发,孤身踏阵,一张弓、一条枪,阵斩敌将,杀敌近百,尽显虎将雄威!直杀到兰州敌军尽出,这才长笑罢手,施施然策马而去。
西夏人近来捷报不断,早把心思养得骄了,虽见花荣骁勇,却欺他是溃兵,果断追了上来。
花荣奔逃一阵,追上自己部下。
这数十人随他诱敌,眼见主将回身大杀,岂肯一走了之?都慢慢地在等他,见其归来,才开始加速。
这些追兵听了先前几个吐蕃人报信,认定那些空马身上的包裹里,满满都是金银,又见花荣不过数十人,谁肯舍弃?
双方一追一套,顷刻间跑出十一二里。
花荣等人到了地头,齐齐把马一勒,转过身来,一张张脸上,都是不怀好意神色。
花荣含笑喝道:“赶人不要赶上,你等胡狗,这般赶我,不怕老爷有伏兵么?”
那带队的西夏军将,大名七月犬——不是笔误,西夏人除了部分贵族外,起名往往古怪。
七月犬大笑:“宋狗,你便有天兵天将设伏,老爷也一发杀尽你。”
花荣亦大笑。
二将相隔半里,各自大笑,笑着笑着,花荣笑声越发响亮,七月犬的声音却渐渐低沉——
身后那种熟悉的大地震动之感,他岂能不察?
扭头望去,不及消失的笑脸,凝固成了尴尬,只见山后转出数千骑兵,正在渐渐加速。
老曹策马冲锋在前,手持弓箭,大喝道:“今日尽灭夏狗!”
撒手一箭,射翻一个吐蕃兵。
这个吐蕃兵不巧得很,乃是个会说汉话的,因此死不瞑目:你要灭夏狗,干嘛射我吐蕃好汉?
老曹这一箭射出,后面一阵箭雨紧随而至,许多西夏兵尚不及回马,便遭他射翻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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