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周棠“有妊”后,天子仍时常临幸蓬莱殿,原因无他:周棠在自己的殿中为天子准备了大量的美姬,伺候左右。天子年过而立,自负又自卑,最喜爱的莫过于周棠之流的贵女对他竭尽所能地阿谀奉承。
他总是希望像薛婉樱一样出身名门,才德兼具的世家贵女可以向高淑妃一样在他面前伏低做小。而周棠的希望则是,天子能够在她腹中的“孩子”出世之后,早点死掉。
周棠抬手,将手中一个小小的纸团在灯盏边付之一炬。淡青色的烟雾绕着她洁白的手指徐徐地升起。她转过头问莲心:“白太医那么没有差错吧。”
莲心摇摇头:“娘子放心。白太医是文孝太后深恩厚养栽培出来的人。莫说让他为了周家欺君,便是让他为了周家弑君,只怕他也是肯的。”
周棠笑了起来:“这说的又是什么胡话?”
她的声音开始变得很轻,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会流露出一些属于少女的愁思和怅惘:“莲心,你说这人奇不奇怪。薛周陆三家世代为姻亲,我姑母更是向来将皇后当作自己的女儿看待,一切事宜,无不尽心尽力。可皇后她又是怎么回报姑母的?便坐任那个婢生子将姑母孤零零地葬在佛寺。那日父亲问我,我们周家还要不要和咸宁公主结这门亲事。我知道父亲是想的,因为他总还想着,皇后是他的甥女。想着咸宁是东宫的胞姊,将来东宫登位,有咸宁公主这样一位儿媳妇未尝不是家门之幸。但我就是不愿。我就是想知道,皇后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爱女嫁给一个混子,该有多么痛心。”
莲心听着她的话,在心中叹了口气。有谁能想到昔日周棠最钦慕、最崇拜的人正是她口中不堪的皇后表姊。
理智告诉莲心,皇后也有皇后的不得已。但这些在周棠的眼中看来都不值一提。
又或许,从很早以前,周棠其实就是想入宫的。
只有入了宫,接近了那把龙椅,才能有那么一线机会触及真正的权力——不论以什么样的身份。
太尉周眺公之后,周家的女人总是要比周家的男人更热爱权力,从周太后到周棠,皆是如此。
*
清平观坐落在半山腰。甄弱衣住的小院里有一棵桃树,已经是五月的天,枝干上却还零零散散地挂着几朵桃花。当最后一朵桃花也落到了地上的时候,甄弱衣终于走出了自己的院子,蹲下-身,捡起了那朵浸在泥土中的花。
她穿着一条鹅黄色的裙子,脚踩一双高高的木屐,将头发随意编成一股摇摇晃晃的麻花辫,就像是一个最普通的江南水乡的姑娘,只是有着最美丽的脸庞。
她坐在井边,随手将手中沾着泥土的落花浸在打上来的井水中。井水冰凉,洗涤去落花上的残泥。
甄弱衣想,薛婉樱已经有十日没有来看她了。
她无法形容自己内心的感受,正如她说不清薛婉樱对于她的意义是什么?
一个姑娘思念另一个姑娘有错吗?
窈窕淑女就不能爱上另一个窈窕淑女么?
甄弱衣突然地就将自己的脸深深地埋在自己的手臂中,懊恼地想到,原来,这就是思念的味道。
她每每想到薛婉樱柔软的笑颜,想到她清丽的声音,想要她们在丽正殿中度过的那么多美好的岁月,就会生出一种飘飘然的快乐。但下一秒,脱离了回忆和不切实际的幻想,甄弱衣又意识到,她陷入的是一段没有未来的情愫。
薛婉樱有极大的可能,并不会回报这一份情意。
她对于她来说,只是一个需要照顾的小妹妹。
可甄弱衣自己也有阿姊。
她和甄晚微即使是躺在一个被窝里说着悄悄话的时候,也从未像她和薛婉樱之间那样亲密。
薛婉樱对她来说,亦师亦友,只有她能够理解甄弱衣的脆弱和不甘心。
如果她将这段感情定义为友情,那么她和薛婉樱之间早已是挚友,甄弱衣应该别无所求。
但她做不到如此自欺欺人。
她就是像亲吻她,想和她做一对天地间最寻常的爱侣。
当她明白了自己的心,也就意味着她不再那么容易满足和快乐。
直到薛婉樱回应她。
薛婉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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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婉樱到清平观来的时候仍然是一个深夜。
听说薛婉樱来了,甄弱衣甚至没有来得及穿上鞋袜,披发赤足就往门外跑,仆妇拦都拦不住。
薛婉樱今夜穿了一件半臂襦裙,内衬一件波如蝉翼的纱衣,玲珑皓腕,抬手间,带着一阵淡淡的香风。
见了甄弱衣的穿着,薛婉樱先是一愣,而后好笑道:“这是外头有俊俏的郎君,让阿妹这么着急跑出来?”
自甄弱衣出宫之后,薛婉樱就默认了她不再是天子的妃嫔。时下改嫁之事还是主流,即使是最穷酸的士人也只能管束到自己的家眷。因而薛婉樱并不忌讳在甄弱衣面前提起这件事。
只是甄弱衣到底曾经是天子的妃嫔,若真的想要改嫁,首要的条件就是天子驾崩。想到这里,甄弱衣不由心下一动。
只要他死了,她们就都自由了——
她不再是天子的贵妃,可薛婉樱还是天子的皇后。
可只要天子死了,她们身上戴着的枷锁就能去掉十之七八。
但下一秒,甄弱衣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