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静静地站在钟楼上?,久久凝望她,英挺高大?的?身影在云气里几分模糊,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满眼晴光,唯独他垂下的?面容晦暗孤寂。
这又是做什么……
她心弦轻轻地颤,在谷底站了好一会儿,和他遥遥地对视,过了很久才回过身,逼自己蹑影追风,不回头地飞远。
飞出牧山前,她忽然听见身后悠远的?钟声。
“铛——”
山头的?松针微微颤抖,声浪如潮,重?重?叠叠反反复复,她蓦然回过头。
远山钟楼,那?道熟悉的?英挺身影以刀作杵,刀在鞘中,高高扬起,重?重?击在钟身。
“铛——”
她灵光一闪,几乎是宿命般轻易理解他看似荒诞的?举止里的?意?味:她让他下次让这里有点声音,说他是个闷葫芦,他没抗议,也没严词反驳,不声不响,敲响了黄钟,让整座牧山都有了声响。
——声音是有了,可却不是她说的?那?种。
沉默的?针锋相对,干脆利落。
曲砚浓不觉笑了起来。
叫他多说点话,当真就这么难吗?
可他这么回应,她倒不生气,隔着群山不轻不重?地瞪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铛——”钟声在她身后回荡,送她远走,满山青绿呼和,直到她走得?很远、很远,回了魔域,在碧峡激荡的?流水声里,仍觉钟声还在耳边,不曾远离。
三?声钟,刻入她心魂。
“牧山钟确实可以听一听。”曲砚浓语气轻淡地说,“玄音不玄音、道心不道心,没什么大?不了,只是钟声清净,值得?一听。”
上?清宗弟子所推崇的?能修持道心的?玄音,其实不过是因为钟声里有一点道韵,每个修士都有自己所感悟的?道,而化神修士的?道韵尤其深厚,对于普通修士来说,接触得?越多,当然获益越大?。
数百年?前,她故地重?游,在牧山钟上?放了一段道韵。
英婸隐约猜出“檀潋”的?身份,哪怕心中有再多不认同,终究是按捺下去了。
可英婸没有说话,身后却传来了一声轻嘲。
众人一起转过头。
“英师妹,许久不见,你身边的?朋友,还真是一个不如一个了。”一个身姿窈窕、身披霓裳的?纤弱美?人倚在门边,目光炯炯,虽然叫着英婸,可目光却落在曲砚浓的?身上?,“就算再怎么不懂道心,至少也该心存敬畏,而不是存心诋毁。”
纤弱美?人一开口,才让人知道这其实是个男生女相的?男修,语调古怪。
曲砚浓收回目光。
她没什么意?趣,连余光也欠奉。
“公孙师兄,这几位是收到邀约函的?客人。”英婸被嘲弄了,并不生气,给对方介绍,“这位是檀潋道友,檀道友拿的?邀约函是发给知妄宫的?。”
她不说“檀潋”这个名字还好,被公孙师兄听到这两个字,原本?懒散的?神态立刻收了起来,惊疑不定地望向曲砚浓,微微皱眉。
原来这个就是徐箜怀大?司主不惜动用?神品传讯符公告全域同门的?那?个……令明镜台满是红线的?,绝世大?魔头?
第96章 雪顶听钟(三)
要说上清宗当前最引人热议的事, 当属几日前来自獬豸堂大司主徐箜怀的神品传讯符。
上清宗弟子大?多都猜测自家宗门藏着这种品阶功用极强的符箓,但除了少数地位显要的长老,很少有人见?识过, 因此这种猜测便像是风里飘萍,一吹就散了。
徐箜怀的一纸告诫, 令无数原本无缘得见神品符箓功用的同门开了眼。
原来神品符箓的威力能影响到大?半个玄霖域,原来神品传讯符并不?需要对方手持对应的符箓或法宝, 无需任何媒介。
徐箜怀的传讯对象是上清宗各处驻地的司事,那一日公孙师兄手捧道书,像个寻常牧山阁弟子一般坐进蒲团, 正打?算重读一卷黄庭, 手指刚拈上纸页,就听见?耳畔一声轻响。
“叮!”
活像是有谁拿铃铛在他耳边摇了一下,听得?明明白白,他悚然?一惊,问过周围弟子, 没有一个和他一样听见?了这声响。
等他霍然?起身?,打?算揪出那个故弄玄虚的家伙,却见?手边的符纸印出一片模糊字迹:
“子规渡,有女?修化名檀潋,修为元婴中期以?上, 明镜台里红线游丝不?胜数,不?知?根底, 凡有同门见?之, 须审慎盘查。”
落款是, 獬豸堂徐箜怀。
宗门授予的司事玉环嗡嗡地响动,与?符纸相应和, 证明这一纸文?书的可靠。
公孙师兄,一位年纪轻轻身?居高?位,在牧山阁长老们恋栈上清宗、不?愿回牧山的情况下,成为牧山司事的元婴修士,对着这一纸告诫,陷入深深的沉思。
人的名,树的影,玄霖域没人不?认得?徐箜怀,谁都知?道獬豸堂大?司主?铁面狠手,从?来只有五域恶徒对徐箜怀闻风丧胆的份,还没听说过有谁能让徐箜怀又忌惮又束手无策的。
这个叫“檀潋”的女?修,怕不?是个狡诈狠辣、心思极深的大?魔头吧?
公孙罗特意用传讯符和附近相熟的同门互通消息,把这事翻来覆去地议论个遍,恨不?得?扒出“檀潋”的祖宗十八代?,好好看看这人究竟是何方妖孽,能让大?司主?不?惜代?价地示警全域警惕。
与?此同时,在最常见?的“宿敌说”之外,还存在着一些外门斜道的流派,比如说“因爱生恨说”“助她扬名说”,每一个都能自圆其说,可就是没人知?道檀潋究竟是谁。
公孙罗把这奇事翻来覆去一论到耳朵生了茧子,一转眼就抛到一边,从?未想过这则大?手笔的告诫内容,居然?会降临在他自己?的身?上。
“知?妄宫来客?”公孙罗重复了一遍,不?动声色地打?量面前的女?修,大?司主?的传讯符里可没提这事啊?
英婸看上去性格粗放豪迈,其实心思缜密,一看公孙罗的反应就觉得?不?对劲,以?公孙罗长袖善舞的脾气,听说檀潋来自知?妄宫,早该热络地上去招待了,毕竟公孙罗只是对她阴阳怪气,却和有利可图的远来客没有仇。
难道“檀潋”的身?份被发?现了?
“公孙师兄可别高?兴坏了,怎么连招呼客人都忘了?”英婸一抬手,看似不?经意,实则隐隐隔开了公孙罗的视线,越俎代?庖,对着曲砚浓一行人作出邀请的手势,笑眯眯地说,“让檀道友见?笑了,公孙师兄向来仰慕曲仙君威名,听说檀道友来自知?妄宫,一时忘了形——几位道友里面请。”
英婸和公孙罗的关系不?佳,倘若“檀潋”真是她所猜测的那位,她并不?愿意让公孙罗近水楼台先得?月,索性先让公孙罗“高?兴坏了”。
这一抬手、一开口的官司,懵懂如申少扬还茫然?未觉,只有富泱满肚子心眼子,隐约听出来一点头绪。
曲砚浓从?公孙罗眼里瞥见?的思索并非带着善意,超然?如她,也生出几分好奇——她易容后的容貌并不?与?任何人重合,公孙罗第一次见?这张脸,怎么会有警惕?
她脸上写明了“恶人”两个字吗?
“慢着——”公孙罗见?到英婸的举动,猜得?出后者的想法,心里暗恼,拖着嗓音,“英师妹,訾议会期间,所有来客都要三问九查方能进入阁中,岂能如此随便?”
英婸毕竟不?是牧山阁的弟子,在牧山的地界,公孙罗用规矩来拿捏,她还真没办法,脚步一顿,“我怎么不?曾听说连参加訾议会的贵客也要三问九查?”
虽说上清宗规矩森严,但底下弟子也各有各的办法,谁还不?会审时度势了?
对于普通修士按规矩反复核查,对于能拿到訾议会邀约函、在五域拥有一定地位和影响力的来客,自然?要适当遗忘些规矩,否则惹恼了客人,到獬豸堂去告状,又或是回了原本的界域大?肆宣扬上清宗傲慢欺客,吃亏的不?还是他们这些接待者吗?
公孙罗皮笑肉不?笑,“本也没那么严格的,但獬豸堂最近查得?严,为了贵客的安危考虑,还是按规矩来的好。”
在上清宗,“獬豸堂”三个字一出,什么严苛诡异的规矩都有了解释,完全让人没有反驳的欲望,因为不?管怎么反驳都无用。
英婸听公孙罗搬出獬豸堂的名号,就知?道这事是没得?商量了,皱起眉——如果公孙罗不?知?从?哪得?知?了“檀潋”的真实身?份,怎么可能刻意刁难?
毕竟是互不?对付的老同门,英婸最了解公孙罗的性格,这人看上去阴阳怪气易得?罪人,其实心里有杆秤,谁能得?罪谁不?能得?罪算得?明明白白,绝不?可能因为“檀潋”是英婸带回来的就迁怒。
更何况……“檀潋”的真实身?份,放眼五域,有谁是得?罪得?起的吗?
既然?不?是知?道“檀潋”的身?份,那公孙罗平白无故刻意刁难又是为了什么?
“什么?还要三问九查?”申少扬倒是反应最大?的那个,在子规渡的盘查已让他留下了阴影,现在听说到了牧山还要查,简直欲哭无泪,口无遮拦,“你们上清宗到底从?哪想出来这么多查查查啊?”
公孙罗笑得?很虚假,“这也是没办法,本宗规矩就是比别家多一些。”
曲砚浓哪有那么多功夫去应付这些别有用心的盘查,她一抬眼,自己?觉得?言语很平缓,其实语调冷冰冰的,“其他人也是三问九查才进门的?”
公孙罗笑容一顿。
“檀潋”不?是第一批到牧山参加訾议会的客人,之前公孙罗接待贵客自然?不?会三问九查,现在大?司主?只是要求留意“檀潋”,在此人尚未犯下罪过之前,她仍然?是上清宗的贵客,假如她问过其他人,得?知?自己?被针对了,闹到獬豸堂去,“刻意刁难”“看人下菜碟”这个帽子只能他自己?戴。
“才刚收到的消息,之前还没来得?及三问九查,如今已安排好补查了。”公孙罗脑子一转就想出了说法,“几位正好赶上,干脆就先查了,也省了之后补查麻烦。”
大?不?了回头就安排牧山阁弟子挨户补查那些已经住下的客人,查得?敷衍了事些,多赔罪就是。
上清宗规矩严苛是五域皆知?的事情,这一路也足够让人印象深刻,以?至于公孙罗在这里说得?煞有介事,让包括祝灵犀这个上清宗精英弟子在内的几人都信了真有这回事。
曲砚浓只觉得?烦。
在子规渡时,她随手就把邀约函撕了,转头就要去长风域,可牧山不?一样,牧山有她的过去。
“没有三问九查,就不?能进你牧山的门?”她面无表情地望着公孙罗,语调冷淡,“上清宗的架子这么大?,是随谁都一样,来者都平等吗?”
从?忘川石里望见?卫朝荣的倒影又眼看着触手崩解后,她身?上便少了那种漫不?经心的云淡风轻,望之冷厉如寒刃,此刻冷了神容,明明没做出怒目姿态,却像刀锋架在人脖子上,令人毛骨悚然?。
这哪里像个好人的样子?
公孙罗心中暗惊,不?自觉后退了一步,更觉徐箜怀的告诫有道理?了,勉强提起客套的笑容,“道友说的不?错,本宗确实一视同仁,规矩大?过天,虽说道友是知?妄宫来客,但也不?能破例——就算真要有例外,也只能是曲仙君她老人家。”
英婸眼皮一跳,蓦然?去看“檀潋”,望见?后者冰冷神容上微微一挑眉,似笑非笑的模样,不?由心惊肉跳,既恐惧,又莫名屏住呼吸,心跳如擂鼓,莫非“檀潋”真要……
曲砚浓吐字如绽,说不?出的微妙,“曲仙君站在你面前,你就认得?吗?”
公孙罗莫名迟疑了,不?知?如何作答,直觉这话里意味深长,稍有不?慎就会踩进坑里。
“曲仙君尊驾又如何会到牧山来?”他匆匆地转开话题,“不?管怎么说,职责所在,在下只能按照宗门规矩行事,三问九查不?过是定例,请道友不?要为难我。”
曲砚浓只是似笑非笑,重复了一遍,“曲仙君站在你面前,你就认得?吗?”
公孙罗精明得?很,听她话音就知?道微妙,虽然?不?解其意,但不?敢往坑里踏,偏是不?答,一时竟僵在那里。
“公孙兄,这是发?生了什么?”有人从?山门内出来,正好撞见?,阔步走来。
公孙罗听见?声音就认出是谁,莫名松了口气,回过头,“久郢道友,我这里没什么事,只是和新来的贵客有些矛盾未曾说开。”
还没等久郢回答,公孙罗就听见?身?后有人抢着叫了一声:“三斋长!”
人群里,施湛卢见?到上司兼恩人,不?免喜形于色,“三斋长,您也来玄霖域参加訾议会啊?”
曲砚浓目光一瞬凝实,望向来人。
会是檀问枢吗?
第97章 雪顶听钟(四)
站在公孙罗身后的修士长身玉立, 气质温文,被众人一起?注视也不觉局促,微微笑着, 朝施湛卢点头,“小施, 这是怎么回事?”
曲砚浓目光微垂。
从容貌看,他长得和檀问枢半点不像, 乃至于气质谈吐,也和檀问枢迥异,甚至还没有当初戚枫被操控神?识时?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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