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的傲慢。
倘若不曾身临其境,旁人是绝难体会到那一刻站在曲砚浓身侧的如坐针毡感,无数道粘腻恶意?的目光如有实质,带着不熄的怒火,仿佛随时?就要一哄而上杀他?们泄愤。
可卫朝荣稳稳站在那里,只有点想叹气。
曲砚浓毁了月华珠,看似是一步昏招,实际上恰恰解了他?们的困局,对方皆逐利而来?,她便把?这份利益毁得一干二净,对方趁她实力不济,她便大动干戈雷霆一击,震慑四座。
没了月华珠,又眼看着曲砚浓实力惊人,对方一群乌合之众,又怎么还?会继续?
只要对面的乌合之众没有真的失去?理智,这场困局就算是完美破解了——唯独一点不好?,他?们两人辛辛苦苦豁出?命换回来?的月华珠没了。
两月的九死一生,她轻飘飘一捏,全白干。
慑于曲砚浓雷霆万钧击杀一人的实力,魔修们于万般愤恨中,终归还?是理智占上风,不情不愿地离去?。
卫朝荣到这时?才语气平淡地开口:“我记得,你好?像把?月华珠给了我。”
她想也不想就捏碎月华珠的时?候,是否曾有那么一刻想过,这是他?的月华珠?他?还?贴了不少丹药给她。
曲砚浓朝他?笑得很妩媚,但那一刻在他?眼里十足无赖,曼声曼语,漫不经心?,“哎呀,以我们之间的情意?,难道真要分得那么清楚吗?”
卫朝荣冷着脸,垂眸看她,回答得相当无情,“要。”
曲砚浓还?是软绵绵地笑,“可我已经毁了,怎么办呢?”
卫朝荣神色冷冷的,仿佛不为所动,“怎么办应当是你来?想,而不是我来?想。”
曲砚浓语气轻飘飘的,哄小孩似的,“等我再找到了,还?你一枚月华珠,这总行了吧?”
卫朝荣不说话。
月华珠本就珍惜,不然也不会令他?们九死一生去?夺,曲砚浓说要还?给他?一枚,谁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到手?
可曲砚浓什么也不多说,只是笑吟吟地盯着他?看,一副“我知道我做得不对,但我知道你一定会原谅我”的模样。
卫朝荣握着刀柄的手微微发?紧,他?沉默了许久,居然真的点头,应下这不知究竟有没有机会兑现的承诺。
“好?。”他?说。
用?一枚珍贵无匹的月华珠,换她身处绝境也悍然肆意?的傲慢。
道理上来?说,他?应当很可惜的,可事后无论他?怎么回想,居然都没有琢磨出?一点可惜和后悔。
他?如此?轻易地接受她的傲慢,如同宿命,连带着接受她的迂回、接受她逃避面对爱的行为,接受她从不坦诚,傲慢地掩藏她的心?绪。
——这可是个傲慢到深处绝地都要高高抬头的人,她对他?迂回一点、矜持一点,又有什么奇怪的吗?
卫朝荣习惯了。
可一千年后,忽然有这么一天,她悄然敞开了心?扉。
哪怕只是一隅,哪怕只是一句。
忘川石前,曲砚浓说了一句,又觉无限尴尬,她这人总是这样,倘若让她损人,可以变着花样不重复,但若是要解释自己的劫难,总好?像是在求谁的同情一样,她浑身难受。
“总之,你别信戚长羽的瞎猜,我从来?不会因为回忆起卫……那个人,而深陷心?魔。”她含混地说,“我回忆你……那个人,只是因为我舍不得忘记。”
这几句话简直已经耗尽她全部的力气,让她浑身不自在,简直尴尬得想把?忘川石重新盖住——她自己也想不明白,从前的情话如山如海,从不见她尴尬,怎么偏偏现在说两句就不好?意?思起来??
她这还?什么都没说呢!
曲砚浓紧紧板着脸,刻意?将那股不自在掩藏在疏淡冷漠的神情下,目光游弋,不看面前的忘川石,反倒去?看这逼仄阁楼上的其他?宝物,胳膊肘碰到柜子,也不知上面是怎么放置的,居然听见一声绵长的咕噜噜的滚动之声。
不一会儿,一个圆滚滚的球便滴溜溜地从柜子里一路滚到曲砚浓面前,恰恰在柜子边缘落下,跌在曲砚浓的手心?里。
曲砚浓随手握住了那枚被符阵封印的圆球,目光随意?地一瞥,透过符阵,望见那圆球的模样,不知怎么的居然一怔。
微不可察的月华气息从符阵下渗透出?来?,若非她修为高深,神识极度敏锐,只怕根本察觉不到。
这分明是一枚月华珠。
千百年前的回忆都到心?头,她想也没想,将那枚月华珠往另一只手上附着的触手上送。
“给——”她说,“我欠你的月华珠。”
第90章 明镜台(十七)
月华珠递出的一刹那, 鹤车轰然嗡鸣。
鹤车的二楼,申少扬跟着英婸踏上最后一级台阶,脚后跟刚刚抬起, 身后的所有台阶便忽然浮现出令人头晕目眩的符文,转瞬黯淡褪色, 如同水面上的泡沫照见日光后一层层消逝。
再回首,来时的长阶竟然完全消失了, 只剩下一面光亮冰冷的墙面,满眼?玄妙符箓,正熠熠地绽放华光, 每一道都透着?紧迫, 怎么看都不像是好事。
“这是什么意思?”申少扬下意识地伸出手,按住剑柄,望向英婸。
英婸的脸上居然也带着?惊愕,她?还没说话,鹤车内便响起了一阵尖锐刺耳的声响, 声声紧迫,简直要把人的脑袋瓜子给掀开,隐约像是鸟叫。
申少扬断定这是世上叫得?最难听?的鸟。
“地脉浮动,这是地脉浮动,一定是哪里的地脉动荡了!”不远处有人嚷嚷, 嗓门大得?惊人,听?起来不像是在说地脉浮动这种大灾, 反倒兴奋异常, “山河盘动了, 你们快看——”
这一声吆喝引得?这层楼里所有人都不得?不朝那人看过去?,由四?张宽敞方桌构成的简易茶室里, 一个胖墩墩的年轻男修两眼?放光,指着?眼?前的沙盘,“快看,这个方位应该是……北牧山?”
英婸执掌这座鹤车,认得?车上的每一个乘客,看清说话者的长相,露出无奈的神情,“施道友,在我们玄霖域,当众散布未经证实、耸人听?闻的言论,是会被獬豸堂带去?问责的。”
申少扬站在一旁,听?出英婸这话说得?很委婉,如果换成是徐箜怀那样不近人情的修士,恐怕会直接说“妖言惑众”——冷不丁听?到一个修士信誓旦旦地说玄霖域地脉动荡,正常人谁不吓一跳?
胖修士受不得?这个委屈,腾的一下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指着?桌上的沙盘,非要身边的修士评理,“谢道友,你帮我作个证,刚才山河盘是不是动了?咱们亲眼?所见?,还能有假吗?”
被称作谢道友的是个神气皆平易的年轻女修,被胖修士点了名字,有些无奈地点头,“我确实看到了……”
胖修士立刻如得?昭雪,“我就说吧,山河盘是我二十年心血之作,绝对不是那种坑蒙拐骗的货色。”
“可山河盘动了,也不能说明地脉浮动了呀?”谢道友噙着?一点苦笑,补足了被胖修士打断了的话,“施道友,你先别着?急,倘若五域地脉真有异动,不多时便会传开,我们下了鹤车就知道了。”
胖修士却是一刻都等不得?了,竭力抗辩,“可山河盘分明就是对的,千年前山海断流,五域六十四?条地脉早就断了一半了,二十年前望舒域玄黄一线天地合,又断了两条,现在马上又要断上一条——这都是山河盘上画好的,错不了!”
“施湛卢,你再危言耸听?,我只能让你闭嘴了。”英婸语气加重了,虽然没有疾言厉色,但和?缓语调里威胁的意味很明确。
胖修士施湛卢一下子闭了嘴。
他显然还很不服气,但绝对不想见?识英婸让人闭嘴的手段,这位悍然夺得?五域年轻修士头名的上一届阆风使可不是心慈手软的人。
英婸的神情缓和?了,微微颔首,一转头就从容地挂上微笑,朝申少扬四?人介绍,“这两位是四?方盟的施道友和?绝弦谷的谢道友。”
原来胖修士也是四?方盟的,大家不由转过头朝富泱看过去?,后者热情洋溢,“原来是知梦斋的施大师,久仰大名。”
申少扬十分怀疑富泱这个“久仰大名”中的水分,因为身边戚枫听?见?“知梦斋”三个字的时候,脑袋啪嗒一下垂了下去?,恨不得?把脸埋进胸口给自己?写上“不存在”三个字——以戚枫对知梦斋的敏感,倘若这个施湛卢大师真的很有名,戚枫早就把自己?种进地里了。
更何况,先前在银脊舰船上,富泱还亲口说他对知梦斋的人并不熟。
“我给大家介绍一下,”富泱这回还真不是信口开河,他反客为主,代?替英婸给同伴们介绍,“这位是我们四?方盟知名炼宝大师,别看施大师年轻,他可是曾被选入我们四?方盟炼宝师二十强名单的天才。”
申少扬早已经不是当初的申少扬了。
阆风苑前,富泱介绍常老板的时候,还说常老板是“连续十年被选入四?方盟炼宝师二十强”,转头就暗暗传音告诉他,这个名单基本都是炼宝师自己?出钱买的。
昔日的土包子一边捧场地发出惊呼,引来施湛卢满脸红光的谦虚,一边却对着?富泱扬起眉毛。
——买的?
富泱眉毛一垂。
——买的。
那没事了。
申少扬居然生出一股诡异的踏实感,还有闲情点评:常老板为了扬名,一口气买了十年的名额,施湛卢才买了一年,看来小伙子清静钞攒得?还是不够多啊。
施湛卢虽然是凭清静钞挤上前二十的,但本身炼宝水平也属四?方盟第一流,被称作炼宝天才并不夸张,此番拿到上清宗的邀约函,也足以证明他的实力——若非如此,早在他大声嚷嚷玄霖域有地脉要断流的时候,英婸就该把他打出去?了。
“富师弟,你来评评理,我是专门吃这口饭的人,怎么会拿这种事开玩笑,砸我自己?的招牌?”施湛卢离元婴差得?远,自然听?说过富泱这个元婴下代?销魁首的名字,扯着?后者的袖子不肯放手,“怎么大家全都不相信我?我特地跑到玄霖域,居然还是没人信。”
好家伙——
富泱微微向后一仰,感情施湛卢的最新?大作已经在望舒域展示过一轮了,只不过四?方盟那些奸猾似鬼的长老们都不买账,这才会接受上清宗的邀约函,来玄霖域找伯乐。
代?销魁首微微摇头:假如他是被施湛卢找上门的长老之一,肯定也不会买账,就算施湛卢的山河盘是真的有用,又有谁来买这没用的破玩意?
赚不到清静钞,那还说什么?
“倘若山河盘是真的,自然会大放异彩,有的是伯乐。”英婸语调平缓,“但,我说施湛卢,你们两个四?方盟的,到底还记不记得?,你们是来参加我们上清宗的訾议会的,不是来玄霖域做买卖的!”
啊这……
富泱和?施湛卢尴尬一笑,各自收了声,分坐在桌子两头。
祝灵犀坐在另一边,和?谢道友肩并肩,转过头,快速地打量了谢道友两眼?,神色严肃,“请问是谢绿绮前辈吗?”
谢道友性?情平易,从不争先,坐在桌边既不会让人忽略,也不会夺旁人风光,被祝灵犀郑重问起,也只是含蓄微笑,“当不得?前辈,我是谢绿绮。”
戚枫恍然般转过头——他听?到“知梦斋”三个字就躲,坐的位置离施湛卢老远,和?谢绿绮只隔了半个身位,“原来是谢前辈,怪不得?和?英前辈相熟。”
申少扬谁也不认识,凑过来巴巴地左顾右盼。
“谢前辈和?英师姐参加过同一届阆风之会。”祝灵犀解释,“当年角逐到最后一轮,只剩下两名应赛者,其中一位是英师姐,另一位就是谢前辈。”
这不就和?他们四?人的关系一样吗?
申少扬以己?度人,又看英婸对谢绿绮的态度,猜测两人关系应当不错,“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长风域的道友呢。”
作为一个刚出扶光域没两年的土包子修士,申少扬对长风域的所有了解,基本上就只有……那个被曲仙君一番暴打,不幸从化?神期跌回元婴期的倒霉修士。
那位“仙君”好像就是绝弦谷的人,申少扬可不敢提。
“那可真是巧了,谢道友是绝弦谷下一任掌教?,也是当年谢闻铃祖师的同族后辈,见?她?一个,也算是见?过长风域最风流的人物了。”英婸笑眯眯地说。
谢绿绮温和?地纠正:“还不算定下,八字没一撇的事。”
虽然谢绿绮出于?谦虚做出纠正,但大家都心知肚明,能任人大大方方说出来,多半就已经是八字写完了。
“方才鹤车的变化?确实不对劲。”谢绿绮看向英婸,言辞委婉,却不回避问题,“如果我没看错,那些符文都是用于?稳定灵流的。”
无论法宝还是阵法,都需要一个相对平稳的灵气环境,鹤车上绘满此类符文,每当灵流汹涌时便会浮现。不管施湛卢所说的地脉浮动是不是危言耸听?,鹤车收起了一楼,全程运起符箓,都能说明外界的变化?。
英婸不是想不到,只是作为鹤车的掌管者,必须能稳住大局,此时谢绿绮冷静提及,她?便顺势颔首,“能引动符文显现,外界灵流必然是有了变化?,贸然出去?太危险,当务之急还是尽快到达下一场会议的地点,与?宗门长老会合。”
鹤车是上清宗传承千年的法宝,一代?又一代?完善,本身不惧灵流暴动,哪怕是灵气潮汐都能悍然一渡,待在鹤车里是最好的选择。
“安全起见?,在落地之前,鹤车上的乘客都聚在一起,相互便于?照顾。”英婸快速做了决断,抬起头,目光扫视一圈,“大家正好都在这里,还缺……檀道友和?夏道友?”
申少扬四?人也不知道曲仙君究竟去?哪了,好像踏上鹤车没多久,曲仙君就没了踪影——这也不是他们能管得?了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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