卒中后遗症之一, 就是性情大变, 天寿帝这还算是轻微的,有人变得连自己亲妈都认不出来了呢, 而天寿帝,顶多算是把本性暴露出来而已。
天寿帝现在真的很没有安全感,他像个焦躁的、失去了捕猎能力的野兽, 急需用某种行为,显示自己的地位, 以及确认、他还是那个把至高无上的皇权握在手心中的皇帝。
坚持亲自祭天,这只是其一,等他信心又膨胀起来,发现自己不管怎么做,底下人都还是会继续捧着他、迁就他,他就该提出更加荒谬的想法了。
比如,攻打大理。
没错……他还没把这个事情给忘了呢……
从外面请来的大师傅一个个敲着木鱼,整个华宁殿烟雾缭绕,到处都是熏香的味道,崔冶沉默的坐在一旁,时不时看一眼正闭目摇头晃脑、看起来非常沉浸其中的天寿帝。
崔冶陪他演戏很多天了,从腊月,一直到现在,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他会演,可他不像孟昔昭,一提演戏就两眼放光,他真的一点都不愿意演……
强逼自己把心中泛起的一层层、代表着怒气的波澜给安抚回去,崔冶微微勾唇,用任何人都挑剔不出毛病的表情,看着这些秃头大师傅们。
*
鞭炮声响中,天寿十七年悄然而至。
全大齐、哦不,应该说凡是知道大齐的所有国家民众全加一起,都对这个年号十分的感慨。
真没想到,齐国的年号还有排到十七这个数字的一天。
他们由衷的赞叹,这个齐国皇帝,真是太能活啦!
……
大年初一,就是祭天的日子,这时候过的已经是春节了,不像曾经的殷历和周历,人家新年过的是冬节,等到春天来到,可以开始耕种了,皇帝还要带头再搞一次大型祭祀。
年节和春节合二为一,对皇帝也是比较省事的,一年里,他只要大规模的搞这一回就行了。
北方的这时候还是银装素裹,江上冰块一点化冻的意思都没有,而应天府这里,迎春花都快开了。
天寿帝上任十七年了,除了头一年,这还是他第一次这么重视祭祀。一早上,不用秦非芒叫他,他就已经自然醒了,然后郑重的穿上那身绣娘赶工出来的黑色龙袍,戴上那顶象征着天子地位的十二冕旒,由秦非芒搀扶着,走向殿外。
……
你说你还折腾什么,穿上这一套几十斤重的行头,自己走路都费劲了。
习惯了当皇帝以后,天寿帝其实不怎么戴冕旒,都是和文人一样,戴普通的冠和帽子,只有大日子,以及接待外宾的时候,他才会好好打扮。而生病之后,因为身体大不如前,他就更是没戴过这东西了。
如今这乍一戴上,他居然感到脑袋越来越沉重……
能不重吗,一个冕旒好几斤呢,上面都是真金白银,天子戴的,比皇子亲王戴的更重。
而且天寿帝受伤的地方,可是他的脑子啊,这回真成了生命不可承受之重了。
秦非芒看他这咬牙坚持的劲儿,有心想劝他回去,但天寿帝在这件事上十分敏感,谁劝他就看谁不顺眼,闫相公在家养了三天的伤,然后带伤回来主持朝政,天寿帝也就当天觉得有点亏心,对他和颜悦色了一些,后来是越看他越来气,也忘了曾经的亏心了,只觉得闫顺英顶着这样一副尊容在皇宫里晃,是故意给他脸色看。
这些日子闫相公有多心酸……唉,不提也罢,连孟旧玉和司徒桓,都不怎么针对他了,实在是觉得他可怜。
有一类人,总是自信心过度膨胀,觉得自己天下第一,哪哪都好,什么事情到他面前,他都敢揽,等到真需要他上了,他才会猛然清醒过来,发现他是真的不行。
这种智障,说的就是天寿帝。
……
摩拳擦掌了半个月,到此刻了,他才发现两位相公说的是对的,而他也没有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顾虑,他真实的开始考虑,要不要就这么回去,把今年的祭祀取消得了。
没错,他都没想过把这活重新分配给别人,哪怕不给太子呢?给别的亲王也好啊,毕竟全天下的百姓,都指望着皇帝跟上天沟通,讨要新一年的风调雨顺呢。
或许在现代人眼中,这是彻头彻尾的愚昧,可时代本身就是有局限性的,这里的老百姓,是当真认为皇帝受命于天,他的一句话,比什么都好使。
而他们卑微的在自己家门口等着,所求的,不过就是个心安。
连这个,天寿帝都没放在心上,所谓的祭祀,在他眼中,也就是他大出风头的日子,既然他不愿意,那这风头,不出就不出了。
外面,文武百官都等着呢,日头渐渐显露出来,孟昔昭抬起头,他如今也适应古代的时辰制了,虽然还达不到看一眼就知道精准时间的地步,可他也能估算出个差不多的时辰来。
……又搞什么幺蛾子啊。
孟昔昭有点担心天寿帝不出来了,可他地位低,不能进去劝,他忍不住的伸脖子看前面,恰好,就跟司徒相公对上了眼。
他愣了一下,有点不明白司徒相公为什么要看自己,他俩好像没什么来往吧。
哪怕他大哥,也只是经常在姜御史那里走动,完全没有和司徒相公直接接触过。
而就在他纳闷的时候,司徒相公又神色如常的把头转了回去,跟身边的闫相公说了两句话。
闫相公脸上浮现出抗拒的神色,不过觉得老匹夫说的有点道理,所以他没有立刻拒绝,而是立刻转头,又找了另一个人,平摊压力。
甘太师没了以后,天寿帝没有另立太师,第一排的位置空出来一个,但顶上去的人不是孟旧玉,而是耿文锦。
孟旧玉如今还是站在第二排,不过可喜可贺,他站在第二排的龙头位置了。
……
闫顺英跟他也说了两句话,孟旧玉倒是没有闫顺英这么抗拒,想想是应该的,于是,他点了点头。
然后,这仨内政一把手,就并排着进去看情况了,至于一旁的尚西关和耿文锦,他们根本没思考过要不要带这俩人。
是人都有私心,哪怕清正如司徒相公,也会下意识的偏向文官,不会什么都想着带武官玩。
况且这俩人也没心思分析局势了,邱肃明和甘太师的死,让他俩下意识的就觉得背后发凉,仿佛有一只大手在默默的清算着什么,仿佛那所谓的报应,真的在逐步应验。
要不是知道詹不休在应天府挺安静的,也没那个本事操控一切,他们都要怀疑这是詹不休干的了。
……
平时斗得像乌眼鸡的两个人,在甘太师死后再也没起过冲突。
皇帝迟迟不出现,百官们也有点浮躁,大家交头接耳,孟昔昭不在其中,而是依旧盯着前面。
太子也在里面,不跟大家等在一起,又过了一段时间,里面终于传来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祭祀之前,皇帝要走到大臣前方,说两句鼓舞的话,然后再上皇帝车驾,前往宫外祭坛,大臣们就别想坐车了,只能走着去。
而被三位大佬劝出来的天寿帝,满脸都是不情愿,太子落后于他们,安静的跟着。
离着老远,孟昔昭连太子的脸都看不清,却在那个人影微微动了一下的时候,就知道,他正在看自己的方向。
孟昔昭对着那个人影笑了笑,也不管他看不看得到。
然后,他就把目光投向了天寿帝。
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让天寿帝成功去祭天的。
皇帝病了,那就该好好的在宫里养着,而不是没事就想着出去刷存在感,愚忠的人到处都是,他可不想看见这些人原本低落的情绪又死灰复燃,开始打消心中的念头,继续向天寿帝效忠。
孟昔昭盯着他的步伐,发现他走路特慢,他还有点担心会不会不成功,不过,他走路也特抖,说不定还能加一把火候。
心里默数着数,终于,天寿帝率先走到了那块砖石上。
砖石上涂了油,这个时代,油脂的分类不多,动物油天气稍微一冷,就凝结变白,植物油虽然好一点,可在大年初一这一日,气温不高的早上,照样会出现这样的现象。
而此刻,谁也没发现这上面涂了油,连寻常油会泛起的油光,这块砖石上,都没显露出多少来。
因此,根本没人发现,这块砖石,可能会要了天寿帝老命。
除了砖石之外,孟昔昭还让太子去买通宫中的绣娘,把天寿帝要的新鞋,给稍微的改一改。
如今贵人穿的鞋,都是丝履,鞋底是丝绸,众所周知,丝绸很滑,可为了防滑,贵人们会用别的办法,比如,多纳几层,增加摩擦力,或者,将丝绸拆成布条,再重新缝起,也可以增加摩擦力。
而孟昔昭要求的是,平时怎么缝,现在还怎么缝,只要把鞋底上的纹路,给统一成一个方向就行……
至于这样做会不会摔死天寿帝,孟昔昭还真不是很在乎,他要是真的一跤摔死了,也挺好的,搞笑的皇帝,就该有这么一个搞笑的死法……要是没死,也不赖,反正现在已经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而在众人的注视下,天寿帝满腹怨气的走到了那块砖石上,突然,他感到脚底一滑,整个人不受控的往后一仰,他猛地睁大双眼,就这样极其惊慌的下半身往前出溜,而上半身却来了个高难度的下腰。
封建时代,皇族对自己的尊崇地位有严格的展现方式,其中一条就是,只要走路的时候,永远都不能有别人走到他前面……
要不是有这么一条规矩,这办法,还真不好实施。
孟昔昭看着天寿帝这抓拍表情包一般的动作,实在是忍不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幸亏周围没人看他,而且他很快就把这声音给压制回去了。
当场,所有人都围了过去,而在众人当中,太子是冲过去最快的人。
天寿帝脆弱的脑袋又受到了重击,当场昏死过去,太子火速把他扶起来,然后十分不经意的坐在那块砖石上,靠着不停悲怆的呼唤父皇,顺便搞出各种情难自禁的小动作,比如轻晃他、还有坐立不安,就这么,把那砖石上的剩余油脂全蹭自己衣服上了。
……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大年初一,竟然出了这种事,大家都十分的震惊,有人甚至开始嘀咕,这是不是天兆啊。
而在殿前司疯狂的去请太医时,太子站起身,要亲自送天寿帝回华宁殿,众人心里都有不同的想法,但眼下,谁也不会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
除了一个人。
低调了几个月的孟昔昭,这回终于不低调了,他用大家都能听到的声音,站在圈外焦急的喊了一句:“殿下,祭天之礼,不可取消啊!”
谁说取消了?
没人说嘛,先去给天寿帝看病,等得知这是什么情况了,下午再祭天,也来得及。毕竟这已经是天寿帝第三次晕死过去了,谁知道他能不能挺过去,万一挺不过去,大家下午也不用去祭坛了,直接换白麻布,准备进宫哭灵吧。
正常情况下,大家应该想到的是这个,但这不是突发情况吗,所有人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没有主心骨的情况下,突然有人大声且坚定的提出一个想法,那么,按照从众心理,百分之八十的人都会顺着去思考。
只是思考,还没算答应,可这段思考的时间,已经足够让这个想法,变成落定的现实了。
太子显然也惊到了,他开始露出犹豫的脸色,其实这时,聪明人就能发现,他根本不是他表现的那样关心天寿帝,可谁在乎呢,祭天确实是个大事,而那些准备投诚、或者已经投诚太子的人,瞬间就发现,这是自己表现的好时机。
于是,他们纷纷应声,都劝太子接下这祭天的差事。
至于天寿帝……嗯,等他醒来估计会非常生气,可是拜托,他都晕死第三次了耶,哪怕他醒的过来,也不成气候了。
新朝代的新朝臣,就是这么现实。
当然会有人觉得,太子这惺惺作态的样子,实在难看,然而人和人的想法本身就不一样,如果一味的强求让所有人都满意,那个人肯定是有什么大病。
……
于是,在朝臣们三请四请,甚至有人开始夸张的哭劝时,太子终于是答应了,但他还没忘记天寿帝,表示要看着太医来过,再行祭祀的事宜。
其他朝臣被请去待漏院坐着,有点地位的,则跟着一起回去,一品二品进去等,三品以下外面站。
三品的孟昔昭:“……”
尚西关在里面,但他眼睛往外看,老是看着詹不休,发现詹不休离开武将的行列,走到孟昔昭身边跟他对话,他依然不能适应这个画面。
詹慎游的儿子,和孟旧玉的儿子关系好,这跟黄鼠狼和鸡成为朋友有什么区别。
他甚至会意yin,孟昔昭这个从根上就不正的纨绔子弟,有一日,也会狠狠的背叛詹不休,要了他、乃至他们全家的命。
可惜要让他失望了,这俩人都快好到穿一条裤子了。
詹不休问:“是你?”
他没把话说全,孟昔昭也听得懂,而他对詹不休笑了一下,就算是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