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说这种赏赐,修缮的费用应该走天寿帝自己的腰包,但,除非这个侍郎是不想再干了,不然的话,他只能走工部自己的账目。
冬日天黑的早,孟昔昭在参政府吃了一顿晚饭,然后才迎着夜色回家,进入卧房的时候,他听到北边有说话的声音,不禁一顿,然后放轻脚步,走出来,隔着高墙,他看不见那边有什么人,却能看见溢出来的摇曳火光。
孟昔昭短暂的看了一会儿,然后就转身回去了,金珠跟在他身后,等到孟昔昭解了外衣,坐下之后,她才端过一杯热茶来。
孟昔昭捧着热茶,心情很好的对她说:“感觉我还没吃饱,你们也饿了吧,要不,咱们再吃一顿?”
金珠:“……”
进了冬天,又天天动脑,自家郎君这饭量也是跟着与日俱增,眼看着是准备养膘了。
罢罢罢,太子都不在意,她管这么多干嘛。
再说了,自从在南诏吃了那么多的苦,郎君的身子就清瘦了不少,如今就是胖起来一点,也远不如当初在参政府养尊处优、招猫逗狗的时候。
半个时辰后,孟昔昭这边传出阵阵香气,把那边熬夜刷漆的工匠们肚子里的馋虫都勾出来了。
工匠甲:“真香啊。”
工匠乙:“别看了,早点干完,咱们也早点回家。”
想想是这个道理,于是,他们更加卖力的继续刷漆,这群人的进度是从外向内的,因此,他们谁也不知道,此时此刻,就在内宅的南院里,那间属于某位公子、或某位娘子的床底下,有个小巧玲珑的箱子,而里面,正静静躺着一张,足以让整个应天府都掀起轩然大波的旧纸。
……
*
平家在天寿八年的时候被发现通敌,也是于那一年,在明州府当地全家斩首示众,头颅被挂在城墙上,既是震慑海盗,也是以儆效尤。
詹家出事之后,就搬离了原来的房子,他也不知道,后来平家又回来过一次,他们不是年年都回来,只是有了机会,就回来重聚一番。
因为将这里视为另一个住处,平家没有把房子租给别人,也没有把所有家伙什都带走,不好带的,以后会用的,就继续留在这里了。
比如,床上还摆着规整的被褥,只是因许久没人用过,已经破的连棉絮都露出来了。又比如,厨房里也有放在缸中的米和水,米发霉,而水,已经彻底干涸。
这里处处都有人生活过的痕迹,但不断向前推进的光阴,将这些痕迹,变成了一座荒诞的废墟。
平家子女众多,孟昔昭也是分辨了好久,才认出来哪边是平三郎的住处,平家一共七个儿子,平三郎是嫡子,待遇比庶子好一点,还有一座自己的院子,根据庆福打听的结果,这个平三郎,在被甘家退婚以后,也没娶别的女人,不过,正房他没娶,可妾室,他纳了不少,不管应天府还是明州府,都有他的相好。
而且他爱逛青楼,千金买一笑的事情没少干,孟昔昭起初的时候,还想过要不要做戏做全套,在那小箱子里,多放一些东西,伪造成那是平三郎情场战绩的证明,但后来他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摊子越大、越容易出现纰漏,还是不要多此一举了。
由于这事太重要,孟昔昭不信任别人,非要亲自上,银柳在一旁看着他是怎么把箱子谨慎的放进去,然后又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从别的地方小心翼翼搜刮来的蓬松尘土,拿着一把自制的小刷子,用极其认真的态度,一点一点,把整个床底,以及整个房间的地面,全都刷满了灰尘。
为了干活方便,孟昔昭连衣服都换成了短打,银柳想帮忙,他却不让,只让她在一旁看着,有没有哪里被他漏下了。
等到好不容易完成,银柳直想给他鞠躬,“郎君,您真是当世的造假大师,伪造翘楚!”
孟昔昭:“……”
是夸他,可他怎么听着心情那么复杂。
没搭理银柳,孟昔昭再三确定,没什么问题了,然后让银柳把一旁的铁笼子拿过来,里面有两只庆福抓来的老鼠,把笼子打开,再把老鼠丢进去,看着两只肥硕的小老鼠惊恐的爬走,给地上留下一串真实的脚印,孟昔昭这才满意的离开。
……
待到那群工匠终于刷完了外面的漆,准备把里面也刷一遍,而在刷漆之前,他们要先把里面的杂物全都丢出去,在有条不紊的闷头干活当中,突然,有一个人咦了一声。
谁也没看出来这地上的灰尘都是前几天才安排上的,至于老鼠脚印,更是见怪不怪了,只要是老房子,都有蛇虫鼠蚁爬过的痕迹,要是没有,那才奇怪呢。
没人发现哪里有异样,所有人都聚在这用料讲究的小箱子面前,等到其中一人打开它,拿出了里面的纸张,这几个文化程度仅限于识字的工匠面面相觑。
写的啥啊?
……
这边的变故还没有人发现,而应天府里,另一场闹剧已经上演了。
天寿帝刚封赏了大军,犒劳的宴席要摆上三天,如今还没摆完呢,也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竟然把他想打大理的事情,给漏到秦楼楚馆去了!
整个百花街一传十十传百,如今就没人不知道这件事,连其他国家的使臣,都变着法的来打听,问天寿帝是不是真有这个想法。
当然,这还不至于让天寿帝十分生气,他生气的是,这群愚民,这群腐儒,他们好大的胆子,在百花街的妓/女当中,搞了一个匿名诗社,借古讽今,嘲讽他大兴兵事、劳民伤财,更有过分者,竟然说他想攻打大理,是失心疯,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天寿帝气的脑袋嗡嗡的,当场大怒,要秦非芒把这匿名诗社给铲了,然后再把写这些大逆不道诗作的人给他找来。
然而匿名诗社的重点就在匿名上面,烟花女子因为身份低贱,到处飘零,为了自保,也为了打发时间,她们本来就是互相抱团的,尤其是有了名气之后,几乎所有的行首互相都认识,也隔三差五就聚会一下,如今相会行首,也算是雅事一件,所以她们出门会友,还会正大光明的带上自己喜欢的恩客,而那些恩客也认为,能被这些姑娘带过去,是一种荣幸。
要问这些人,这个匿名诗社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她们也想不起来了,可能就是两三个月之前?桑烦语作为他们当中才气最大的,突然提议,说要成立一个诗社,而她是个淡泊名利的人,实在是不想再成为那些沽名钓誉之人的吹捧对象,所以她提议,集资买一个清幽的院子,只给诗社使用,诗社内部的墙壁、书册、白纸,哪里都能用来写诗,写什么诗也无所谓,只有一点要求,不能署名。
第一回这样玩,大家都挺感兴趣的,又有桑烦语起头,再加上爱慕她的几个大文豪捧了个场,这家诗社很快就声名鹊起,读书人嘛,虽说表面上十分摒弃出名这件事,实际上,又有几个不愿意出名的呢。
为了表示自己的清高,有些人甚至开始半夜过来写诗,写完也不走,而是在周边晃晃,装作无意被发现,还借着这个,给自己扬了名。
当然,后来模仿者太多,这招数就不新鲜了,而且也不是所有人都这么虚伪,真有人不愿意被发现是自己写的作品,又很想让别人看见自己的才华,于是,一来二去的,这个诗社在百花街当中越来越有名,只是参与者都答应过桑烦语,不出去大肆宣扬,于是,这件事还是只在各位行首、以及文坛浪子当中传播。
而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之前都被管束的挺好,在天寿帝要打大理这件事泄露出来之后,诗社的作品也跟着泄露了出去,尤其是那些暗着骂天寿帝的,连小孩都能背两句,桑烦语得知这件事以后,大惊失色,人已经病倒了,没了她的牵头,诗社也冷清了不少,如今都没人敢再去了。
树倒猢狲散,天寿帝说是要追查作者,可那是百花街啊,来来去去的人那么多,而且又遮遮掩掩,若真的大张旗鼓,反而会让百姓们看了他的笑话,天寿帝又气又憋屈,脑袋都感觉要涨起来了。
他命闻士集出去,把那诗社抄了,所有带字的东西,全都给他拿回来,哪怕是墙上写的诗,也誊抄一份,让他过目。
闻士集立刻领命出去,苏若存过来的时候,恰好看见他离开的背影,眨了眨眼,她让内侍过去通禀,很快,天寿帝就让她进去了。
端着每日都要送来的,她亲手做的吃食,见到天寿帝以后,她先行了个礼。
天寿帝心情不好,便没搭理她,只是看了看她端来的东西。
发现不再是甜羹一类的汤品,天寿帝这才面色缓和了一些:“以后不要再做汤食了,前日那汤,喝着时还行,等喝完了,朕这嘴里却发苦。”
苏若存连忙赔罪,“臣妾想着陛下近日多用肉食,便做主多加了一些公丁香,以后再不敢了。”
苏若存的厨艺还是可以的,而且她经常能鼓捣出一些别人闻所未闻的小吃来,只犯错一次,还是可以原谅的,天寿帝摆摆手,让苏若存把盘子端过来,吃着上面的冰糖山楂,他让苏若存坐自己身边来。
他本意是体贴她一下,然而苏若存一过来,立刻自动的替他捏腰捶腿,天寿帝感觉很舒服,自然也不会制止她。
而没过多久,闻士集就回来了。
他搜罗来了两箱子的书册,其中还夹杂着很多的单页纸张,刚看见这堆文人的作品,天寿帝就已经气不打一处来了。
但他还特想看看,别人又写了什么,于是,擦干净手,天寿帝挨个的看起来。
像什么无病呻吟的,他就是看一眼,直接跳过,而看见可能和自己有关的,他就咬牙切齿。
其实也不是所有怀古诗都是因他而起,耐不住他现在杯弓蛇影,看什么都怀疑是讽刺自己。
百姓们让他糟心,文人更是让他气愤,还有朝臣,明知道如今应天府里都在指责他,他们居然不管。
哼,看来他们都是一伙的!
……
这就是他冤枉人了,不是所有官员都有职权去约束百姓的,真正能管这件事的人,就是应天府尹,而这事本身就是孟昔昭引起来的,他没再加一把火,让它烧的更旺,就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天寿帝自然想不到这些,他继续翻动那些诗词,手下的动作越来越快,看着像是要没耐心了。
突然,他的动作一停。
苏若存和秦非芒都属于是,哪怕发呆,也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注意到他的异常,他们两个立刻就看了过去。
而天寿帝先是露出了一分疑惑,然后,把那张格外眼熟、又跟其他纸张比起来,显得十分古旧的信笺,给挑了出来。
一开始,他并没有认出来这是甘贵妃的字迹,毕竟太离谱了,甘贵妃都离世十几年了,怎么可能会参加这个匿名诗社的活动呢。
而越看,他越发现,这字迹跟甘贵妃的一模一样,且,里面的内容,直指皇宫。
他看了一遍,然后又看一遍,然后,又不死心的再看一遍。
越看,他脑子越蒙,整个人都空白起来,好像丧失了思考的能力,甚至看着看着,他还断断续续的念了出来。
“夕柳别,烛泪决……”
“风刀霜剑……在玉阙……”
“此缘错,豺狼……恶……”
“……迎书已炬,锦绣高阁……恨……难……合……”
“……深墙雪,三星掠,大雁归去,桃……花灭……”
“情难得,妾身薄,山海仍在,誓约……”
“誓约……”
“誓约……”
天寿帝的手开始不受控的抖动,他就像个出了问题的机器人,始终都在重复誓约两个字,但是机器人不会有他这样的咬牙切齿,仿佛连自己的下颌骨都要咬碎了,秦非芒十分震惊,苏若存更是惊疑不定,连下面的闻士集都不知道皇帝这是怎么了。
正在他们寻思着要不要出声打断他的时候,只听苏若存尖叫一声。
“陛下!!!”
天寿帝竟然就这样捏着那张纸,生生的气昏了过去。
第122章 豺狼
登基十六年, 这是天寿帝第一次生除了小感冒、小腹泻以外的病,太医院习惯了天寿帝的身强力壮,突然听闻皇帝昏过去了, 霎时,整个太医院人仰马翻。
院判、副院判、再有几个德高望重的老御医, 集体踩着风火轮一般的往这边跑, 路上从内侍口中得知,陛下是大动肝火之后才晕过去的, 他们心里还松了口气。
有原因的昏倒,总比没有原因的好, 说不定皇帝就是太生气了, 郁结于心,这才一时不慎, 晕倒在地。
然而等他们到了地方,院判上前,看了看皇帝的脸色, 又扒开他的眼皮, 看看他的瞳孔,最后, 才伸出手, 探了探他的脉搏。
终于得出结论,这个白胡子老头的脸色瞬间惊恐起来。
这这这……是大凶的脉象啊!
很好, 这回整个皇宫都人仰马翻了。
……
*
约莫一个时辰后,天寿帝急症发作,人事不省的消息才传到孟昔昭这里, 彼时太医院使出了浑身解数,已经让天寿帝的情况稳定下来了, 只是人始终不醒。
要知道这急症发作可大可小,有的人发作一回就没命了,在医疗不怎么发达的这个年代里,只要是嘎嘣一下死掉的,通通归为猝死。
……
而有些人发作之后,还能捡一条命回来,就是多多少少的,肯定会有些后遗症。
能在皇宫里当御医,这些大夫的医术没得说,但只有少数人是真的醉心医学,多数在碰上这个情况的时候,第一反应还是怎么保住自己的小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