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好相视一笑,有些说不出口的话,仍是按在心底,自己去琢磨消化。
谷口越发冷了,人间的风雪穿过缝隙不断扑向面上,把这交界之处的绿茵又侵吞几分。
雪沾在发丝上,化为晶莹水珠,檀光后知后觉伸手去捻,只觉触手一阵寒冰,不由得瑟缩一下,感叹道:“这梦境,怎么如此真实。”
伏霄道:“想来是这场梦不愿让我们醒来吧。”
“那可不好了,我在外头还有许多紧要事要做。”檀光挑挑眉,话虽如此,并不见一点紧迫。
“你日日也就是打水养花、做些家务,哪来什么紧要事?”
“我只当你想让我在这梦境里多留一会儿,”檀光侧目看着他,伸手掸掸衣袖上的雪花,“你既这样说,那就多留一会儿吧”
伏霄捧他的场是一贯的行云流水:“多谢多谢,承蒙抬爱,在此处吹风赏雪,偷得浮生半日闲。红尘世界那些烦恼,能忘却半刻,也是好的”
檀光见他一副乐颠颠的模样,说道“这我就要讨教了,梦醒时又要再见烦恼,岂不更加怅然吗。”
伏霄摆出他一向没心没肺的模样,答道:“烦恼这个东西,不是说没有就没有的,有情众生哪个没有烦恼。男人烦恼了想做女人,殊不知女人烦恼亦是无限。帝王将相斗的累了想做平头百姓,哪看得到平头百姓连生存亦是艰难。兜兜转转无底之洞,如想一劳永逸,那只有死了干净。偏生人轻易也死不去,只好生一颗豁达心,与这烦恼生世痴缠罢了。”
这些话他做神君时自然看不懂,皆是那纷纭幻境中八十年之所见所闻。
本也该是他的记忆,只是忘却了五百年,若当时……若当时他不曾忘记,或许黑水潭醒转之后,他也不会躲在他那寒冰彻骨的北水龙宫里,满心疙疙瘩瘩,不愿相见。
檀光一双眼眸微垂,视线轻轻落在他身上:“仙人都是如你这般么?”
他自夸:“想来只有我别具一格。”
檀光半晌才说:“假如这仙境中有你这样的人,看来做神仙也不算无趣。”
这话说出来,倒是有些别样的意思。伏霄听着,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凝在心尖那一点,心血沸腾起来炸出细小的气泡,忽然一句话横冲直撞着顶开他的喉咙。
他听见自己倏然说:“那你,愿不愿意和我回去?”
下一刻发生的事情他没有看清,只觉得檀光像是轻轻的眨了眨眼,又好像说了什么,隐约只能看见他的嘴型,一瞬间风雪呼啸着猛扑过来,他的声音应当是被风雪掩盖,而耳边却并没有凄厉的风声。无声的景象被撕碎吹走,跟着消失的,还有观玉谷里那些温暖如春的场景,一幕幕宛如风翻书页,伏霄还躺在茵草上,呆滞半晌,心里却明白是这场梦醒了。
挪挪身体,却有乾坤颠倒的混乱感,一线神思骤然回笼,伏霄从榻上翻身坐起,下意识先伸手探向身旁,只扑了个空,不知檀光去了何处。
再努力回想梦醒之前,他的神态与声音也是越来越模糊,到最后渐渐淡出脑海。
心中陡然升起一丝不寻常的预感,伏霄起身,推开门只看见天上黑云愈积愈厚,乌压压似一颗颗不断挣扎的头颅,逼得天地夹缝一般。
那原本只在天边静静观望的心魔,此时已逼近身边,无孔不入。
他恍惚地向外走,熟悉的街巷早已没有人了,城镇如坠九幽,却不知什么时候、不知走到哪一步,空气中忽然飘来一股极淡的血腥,凭着记忆茫然在黑暗里穿行,干燥的土地渐渐黏着,双脚宛如踩在一滩烂泥里,血腥浓郁贯脑,慢慢地足音当中竟还有踩水一般的声响,伏霄蹲下捻起沙土,已是湿滑不堪,直觉已踩在了一方血池之中。
伏霄双目已看不清任何景物,浓黑的心魔占据幻境,封住视听,直到肘弯一股巨力袭来,身边陡然有人含混不清地呼唤他:“陛下!”
几乎是一瞬间,眼前遮蔽的障翳散开些许,伏霄得以看清,那人是一个武将,身上铁甲残破不堪,满面鲜血,拼命将他往回拖拽,“陛下!终于找到陛下了,驾舆就停在城外——”
话音未散,他身后已被一道黑气洞穿,面孔四分五裂,眼眶中渐渐溢出浓稠鲜血来。
只消这一句话,便解答了此幻境中的一切疑问。
这场幻境里,每个人仍是各司其位:容王叛乱,想必他这刚登位的天子必要派兵弹压,或许是心腹领兵,又或许是御驾亲征……他在战乱里不慎与队伍失散落入水中,那些时常来骚扰的盗匪,只怕并不是盗匪,而是来寻他的士兵。
头顶的黑云又压低几分,伏霄甚至能听见从云层中传来的尖利笑声,一道道面孔从云中闪过,都是同一个青年苦恼的模样。
“若我这般抉择,是否就能改变结局?”
——天下大赦,罪臣之后亦能赴仕,然青年虽平步青云,却终究与帝王渐行渐远,猜忌已生,再不能转。少年天子却有深沉机心,数次争执之后,天子仍是不露声色,青年本以为有机会缓和,谁料容王之乱平息后,天子趁势清扫朝中障碍,三尺白绫,令他体面了结此生。
青年再度睁眼,只愿从此远离朝堂,即便一生潦倒,再也不要见到那人。
他说服父亲搬离老家,躲在外乡避免被传召入京。谁料昭王受皇命赶赴而来调查大案,夜里借宿时相对而视,又是一段悲剧肇始。他自己不中用心念频动,倒也度过了一段快乐时光,还道这次终归圆满,然而最后仍死于党同伐异,被一方州牧推出来顶罪,在昭王赶到之前杀了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