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虽有变,隔山对峙的紧迫却始终不改。历来两军交战要看的,除了谋略,便是时机,此时你占上风,不见得时时都是优势,这年秋天一来,关中的机会到了。
今夏雨水稀少,陇西存粮告急,加之东南有王师合围断了粮道,现在秋天几乎颗粒无收,只怕连他们主帐里都在吃馊饭啃野菜。关中守将眼看机会来临,暗中调兵悄悄围城,打算从此处挖开缺口。
他们实在被叛军熬得夜不能寐,故而一找准时机,就连出发前韦敦再三申斥过的“小股作战”也忘在脑后,大量的人力物力集结对方城下强攻,谁料这城池铁桶一般,仅靠着极少的粮食,就坚持了整整四十天。
强攻攻不破,干耗耗不死,城下王师陷入两难之地。
遑论关中到此处有百余里荒野,辎重后勤消耗甚重,如今粮食日少,营中甚至有军士逃亡,满营疲敝不堪,只好收拾残部,灰溜溜回转。
从秋拖到冬,竟是再也没有大规模攻打过一次,眼看已经僵持到第三年。朝中深感战事之胶着,又顾忌形势复杂,便渐渐生出了劝降议和的念头。
只是这劝降使者的人选,一直争论不休。
首先这人要临危不乱,否则还没进贼营,先拉一裤兜,有损皇家颜面。其次这人要能说会道,善拉锯谈条件,否则怕是说不过那边那个以奸猾著称的季叔玄。最后一条朝臣们不敢明说——最好是与叛军那头的什么人认识,说得上话,这样谈判起来,至少不那么剑拔弩张。
韦敦心里有个人选,在上朝时憋着没说,私底下和戴博真吵了两天,才偷摸着进了宫对天子陈明利害。
至于原因:他的人选是师无算。
这个住在天子曾经府邸的人,受诸多天恩雨露,可以最大程度代表朝廷的诚意。
韦敦的想法堪称荒诞,但后来流传于世的文章却大赞他这一布局的高瞻远瞩。相传敬宣帝听罢他的建议后沉默足有半个时辰,君臣对峙到黄昏,敬宣帝才无可奈何地宣召师君入宫。
劝降的使臣就这么定了下来,出乎意料的是朝中反对声音并不大,或许他们在过去两年中都看到了陇西的险恶,谁也舍不得让自己的同乡、部将、学生去犯险。
前往陇山的整支队伍很快凑齐,师无算在离开前已被宣召入宫一次,离开前夜却难得主动要求入宫面圣。
明日师无算即将离京,天子满心不舍,然这两年他已习惯将喜怒都藏于这身龙袍下,早已不复从前那般无所顾忌,此时只是坐在殿内,淡笑着唤一声“阿和”。
师无算道:“臣贸然前来,是想起有一物要交给陛下。当年臣思虑甚久,始终不敢下手打磨,这一月来忽梦前事,倒有了些想法。”伸手时,指节间一枚翠绿指环一闪而过。
走上前,将东西呈上,竟是一面铜镜。背面鎏金,刻着古朴的“纷纭”二字。
敬宣帝忽道:“今夜,也的确可合上这两个字。”
多少个日夜前,他们靠在江边馆驿的窗旁,玩笑似的说“心事纷纭,难以言说”,朦胧难描的话,却在这一刻明晰了。
师无算垂眸不语,临行时,侍候在旁的内侍带着他走出去,敬宣帝忽然出声:“你……”
师无算便停在原处,回头道:“陛下。”
另一头天子似是不知说些什么,凝然对视许久后,只道:“一路风霜,你仔细身体,我在京城等你回来。”
师无算莞尔:“只是陛下潜邸里的鱼,要另找人去喂了。”
师君就这样带领使团离京赶赴西北,他的前路尚不可知,那日天子从鸡鸣枕上坐到彤云漫天,沉思时竟拿了朱批的笔当做点心咬在嘴里,四周当他忧心国事,皆不敢打搅。
使团到达西北那一日,已经是春天,气候回暖时满山化雪,晶亮的雪水从山径流淌而下,师君站在兵营外,见天空无限高阔,风催云逐,而蓬蒿荒野中白骨半露,不由寂寥盈满胸腔,低低叹息。
劝降说得十分好听,实则带了几分低姿态。朝廷刚输掉一场战役,以武力强迫俨然说不过去,晓之以理才是正题。陇山那边的日子想必也不好过,朝廷这边给了和谈的最低条件,不到必要之时不会抛出来,所以使团与驻军商议一夜后,决定先派出几个人到对面去探一探情况。
本来这事好好的,第二天早上人带着一批礼物上了陇山,五天过去,天水郡中发来消息,却不是什么书信,而是一只头颅大小的匣子。
驻扎在此的守将当然瞬间明白那是什么,不斩来使已是古往今来的共识,这贺文逸疯了!他当即意识到师君绝不可以过陇山招降,否则凶多吉少,便极力劝说。
“我们在这里与叛军对峙了三年,对他们的性子也算了解,若是能降,他们早就降了,根本不会固守到这个时候。师君……回信给京中吧,劝降不可能行得通,再派人去,不过徒增牺牲罢了。”
初春时边城尚且寒冷,师无算坐在营帐中默默地理着暖手的毛皮,闻言只是说:“不是不降,只是时机不到。待到夏天……不,再过一个月,等他们第一批麦苗下地的时候……此处的情况,我自然会奏报京中,将军放心。”
师君虽无功名,但身后是天子,说的话是有一定分量的,守将没有话说,只好安心等着他所说的那一月期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