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身后,一名年轻的刑部官员向前一步:“顾尚书,请吧。”
顾尚书缓缓点头,离开时深深看了裴夕舟一眼。
他想得没错。
刑部调令是在裴夕舟的授意下拟出的。无论是出于对直臣的尊敬,还是不想此事闹大,将顾家更多人牵连到狱中,裴夕舟很快便做好了决定。
不过他明面上与刑部无关,此次一同前来,也只是为了确认顾尚书安然回到了京中,并未受过摧折。因此后续押送之事,便不太好在明面上继续参与了。
“大人,我等送顾尚书先回刑部。”
刑部的几名官员解开顾尚书手中镣铐,对裴夕舟行了一礼,匆匆离去。
以刑部如今的效率,应当数日便能有结果了……裴夕舟平静地想着,同样转身向外走去。
“等等——”
旁边牢房中传来一道疏朗的青年声音。
裴夕舟停下脚步。
“珩兄何事?”他淡淡道,“令尊前去刑部,至于你,只是因父子关系顺带抓回,只能等着了。”
“我知道。”
青年拂袖起身,走到牢房门口处。
半年多来,在军营、州县中历练,他往日贵公子似的白皙肤色被晒得深了一些,一双见过江浙诸般风雨的桃花眸,也比旧日多了些沉稳和内敛。
顾珩轻笑一声,唇畔笑意却依旧炽烈如日中骄阳。
“多谢。”
裴夕舟眉梢微挑:“谢我什么?”
“谢你拨乱反正、扫除奸佞,谢你传令刑部、助我顾府,”顾珩的眸光坦荡诚恳似高天明月,“也谢你,在我远离京都的这些日子,守着长君。”
裴夕舟默然看了顾珩一眼。
“她每隔一段时间便与我送去家信,兴之所起无话不谈,因此我倒是无意间知道国师一直以来……”
顾珩话音一顿,桃花眸透出几分凌厉:“不过,长君一向月皎风清。多思擅权之人,还是莫要在她身侧停留太久为好。”
“珩兄此言,”裴夕舟缓声道,“又是站在何等立场上说出的呢?”
这一问极轻,却带着几分似讽的笑意。
顾珩蹙眉望着他。
“自然是……兄长。”
“兄长么?”
裴夕舟向前一步,居高临下地望着眸光微闪的顾珩。
自上次文华殿与梅长君一别,两人再未亲身相见。他平日里百般思量,在处理浩如烟海的朝务之余,费尽心思给她送去想要的消息,才能得到寥寥几句回复。
可眼前明明跟她毫无半分干系的人却能以兄长之名劝他离开,他们互通家信,她曾为他奔赴江浙,可谓舍命相救……
裴夕舟藏于袖中的手缓缓握起,整个人从眼神到态度都是冰凉的。
他对顾珩浅浅一笑,慢条斯理地道:“相识不到两载的兄长?”
“江浙内乱,重伤难离,只能等她舍身入山林相救的兄长?”
“只唤长君之名,不问其姓,不懂其人的兄长?”
顾珩先是感觉到了一股冷意,随即便被裴夕舟连续数问乱了心神。
“你,你怎么知道——”
“我自然知道……”裴夕舟嗓音清冷,“京都鲜衣怒马的顾大公子,和长君之间的关系,不过是各取所需,逢场作戏而已。”
顾珩面色一沉。
“不是逢场作戏。我与长君,相交至诚至深。”
裴夕舟看着他同样认真起来的神色,眸色微愣。
“是么?”
他并非不知顾珩在梅长君心中确有兄长的分量,甚至担忧……数月来深深压抑在清冷自持躯壳之下的、隔着尘世光阴的贪嗔痴怨终是显露了出来。
于是矢口讥讽道。
“珩兄莫非演兄长演多了,便将自己也骗过去了?”
他想起与梅长君最近的一次相见,冷笑道:“除了同样对‘迦引’犯敏症,我可看不出你们二人有什么深挚的兄妹之相。”
“……而即便相交甚深,又能如何呢?”
最后一句的嗓音太过缥缈,不知是在问自己还是问他。
顾珩看着他这般神色,一时不知该如何回话。
沉默半晌后,方才的话语在顾珩脑中回荡。他拣着最易开口的问题,疑惑道:“什么‘迦引’?是一种药材吗?”
裴夕舟沉浸在过往的情绪中,突然听到此问,定定地看着他,喉结微动:“你,不知道?”
顾珩摇了摇头。
“从未听过见过。”
“你未曾去过西海?未曾食用过‘迦引’所制的菜肴?”
“未曾……是长君食用过吗?”
裴夕舟细致地看着顾珩的神色。
不似作假。
顾珩对‘迦引’一物明显全然不知。
既然如此,那当日殿中,梅长君为何有过那样一番回答?
是他试探发问的,因为她当时神情有异……那日的细节从记忆深处幽幽浮现。
眼前顾珩诧异的面容渐渐模糊,从斜窗透进来的日光一片惨白,眩晕的亮刺着裴夕舟的眼睛,北镇抚司的一切都仿佛呼啸着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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