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赵姝刚一去,议事殿里就传来杯盏倾倒的巨响,内侍就见须发皆白的赵穆兕抖着嗓子连叹:“苍天不公,苍天不公啊!她、她竟还不如……这是要亡我三晋嗣脉啊!”
殿内皆是亲信,他们未曾留意到将将从外间壁隙退走的探子,只上前劝问:“主君是忘了,您先前还夸过大王,说大王治愈了好几位公卿家眷的顽疾,是擅笼人心的。吾王毕竟还年少,要您匡扶呢,只是您为何不将明日围剿秦王孙之事相告?吾王再不济,事关朝野国运,相信这点道理还是明了的。主君何故要舍了这一场历练?”
进言之人也曾是新河君亲传子弟,只因赵姝身份特殊,除了赵如晦,这些个同门师兄弟们都并没机会了解她真正的为人心性。
赵穆兕望着先前赵姝晃着身离去的殿门方向,极颓然地坐倒下去,无力哼笑:“你们用尘世人的眼光去看她,自然会这么想。可偏生殊儿这孩子啊……”他顿了许久,“说到底,并非是为君为将之材啊。”
如此大逆之言也就帝师能说得,赵穆兕这一叹,便连周遭亲信都无一人敢再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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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乏得深,又理清了后续该做的,赵姝这一觉直睡到了第二日巳末时分。
她在观星楼高处听得远处若隐若现的嘈杂声,仿若山呼海啸梦境一样,又因离着远,也没多大声势。
只以为是为了晚些时候迎接楚国夫人的仪典排演,她迷蒙着眼穿了中衣,刚想着再去翻一册医书时,却被匆忙赶来的韩顺的一席话惊得立起身。
“王上,您可快去勤恤殿瞧瞧罢!前头说秦国王孙疾联合七县令尹,要谋刺您呢!”
竹简坠地,她心中忽生了股极强烈的不安,因着对政局的半明半昧,且勤恤殿亦是赵如晦丧命之地,赵姝自不信嬴无疾会要她的命,便只有将新仇旧恨都算在了赵穆兕头上。
她猜度着那人的状况,当下扯了套常服就朝外赶。
“王上您的脸!”眼见得她奔下楼,韩顺三两下理了一兜衣物用具,险些没能赶上,“老奴听着前殿杀伐声还没尽息,不差这么一会儿子。”说着话,他也顾不得什么,按着人就将易容朝服与她整备齐全。
……
赵姝是一跤跌进勤恤殿的,却腰佩历代君王世袭的长剑,是一把足有五尺长的青金镶玉铁剑。
此剑甚有来历,乃是旧晋立国之初,由镐京天子所赐,是历代赵王传世佩剑。赵姝不会使剑,得王位以来也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今日还是她第一回佩这青金宝剑。
宝剑颇长,磕在王座右侧的砖地上发出‘铮’得金石音,然而殿内酣战未歇,将她这一点微不足道的动静遮没。
越是不上朝的日子久,对于文武公卿的背后的私语议论她总还是有些心虚的。
然而预想中的怒斥死谏未有,满殿公卿静默着,只听得零星力竭的兵器缠斗声。
她推开韩顺的手,掀开王座后的纱帐走出,对上一人持剑抵御衣襟半红的身影。只一眼,她蓦得倒吸一口凉气,像是受了极大的震撼,满目惧意地连连摇首。
“先生……”她当即就要奔下阶朝群臣右列第一的赵穆兕行去。却才迈了一步,身侧一名内侍就低声道:“新河君说了,大王妄动一步,那王孙疾可就不是遣送归秦了。”
这内侍是新河君心腹,平日说话最是温厚的一个人,今日却是言辞锋利若刃,似乎毫不忌惮天威,只将赵穆兕的口吻语气学了个十足。
赵穆兕肃然立着,仿若没瞧见她的求告焦迫。顺着他的视线,便是殿末被围困的人。
老秦王薨逝,咸阳芈氏夺权。秦国乾坤颠覆,说什么联合七县令尹谋刺,如今的秦王孙不过是赵王向芈氏乞和讨好的一个筹码。
他被卸了军权,赵地举国最狠厉擅杀的死士皆在殿内,地上秦人尸首堆积,染得砖地化作血红色,一如当日赵如晦身死之时。
短短二十余日,嬴无疾双目已几近全盲,他都渐渐适应了听音辨位,就靠着一层明灭无定的暗影来辅助。
寒毒残余倾入他体内,除了目盲,倒也没旁的多大损伤,不过是一头青丝杂染了雪色,十之一二的,瞧在赵姝眼里,刺目亦刺心。
鏖战一个多时辰,跟随的秦人卫队已无活口。嬴无疾睁着空洞的灰色眸子,像是觉出了什么,游龙悬空劈刺腾舞,穿梭十二人的阵间,除了背上一刀浅伤,他竟还能游刃有余地凌跃出战圈。
两颗头颅落地,血沫子溅出,死不瞑目地等着凶戾的眼。
十人……九人……六人……
剑气明显弱了许多,他精疲力竭,而围困的六名死士又变幻了阵型,密不透风地将人摆在阵里围杀。
这些人可是整个赵国最精良难得的剑客武人,据称只要是出动这十二人的阵法,便是当世第一的游侠都未必能破。
公卿们观战,都入了迷。
可对于赵姝来说,好似天地日月顿止,每一霎,她的心都好似被搓碾凌迟,被他身上不断新添的伤惹得整个魂灵亦在震颤。
她的手死死按在剑柄上,赵穆兕步上前耳语:“王上即是赵国,不可失态。”
刀光剑影里,公卿们尤其是懂剑术者,皆是一脸慨叹,就连赵姝这个一窍不通的,也终是体悟到,王孙疾不愧有当世第一的剑客之名,他从前对自己是多少忍让迁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