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梦里, 她梦到了许久未见的姨娘。
姨娘坐在临窗大炕上, 周围都是雾蒙蒙的绚烂光景,瑛瑛瞧不真切,眸光牢牢地落在姨娘身上。
“娘。”瑛瑛哽咽着开口。
梦里的姨娘依旧如瑛瑛记忆里的那般温柔顺和, 笑时嘴角的梨涡比春日的碧荷还要美丽。
“娘的瑛瑛长大了。”
姨娘轻轻柔柔地说完这一句话, 便如朦胧的一阵青烟便消失在瑛瑛眼前。
瑛瑛极思念自己的娘亲, 多少个辗转难眠的夜里,她都想再见一见她,告诉她这些年她过的很好。
她与薛怀的相遇里掺着无数算计,可往后的真心相待却出自本心。
她会一直过的这么好,会一直思念着娘亲。
瑛瑛醒转之时,头下之枕已被泪水浸湿了大半, 立在珠帘里侧的小桃听到“窸窣”的响动声, 便撩开珠帘去瞧瑛瑛。
这便瞧见了瑛瑛脸上斑驳的泪痕。
小桃唬了一跳,忙去绞了帕子替瑛瑛拭泪,并劝她:“夫人如今有孕在身, 实是不好落泪, 恐伤及腹中胎儿。”
瑛瑛这才抹了抹泪, 回以小桃一个嫣然的笑意,“无事, 只是做了个梦。”
小桃扶着她从架子床里起了身,环顾内寝与明堂一圈, 却不见薛怀的身影。
瑛瑛蹙眉问:“夫君还没回来吗?”
小桃点了点头:“世子爷已去了一个多时辰了,还未回来。”
说着, 她又瞥了一眼瑛瑛,添了一句:“奴婢听说,姑奶奶回来了,听姑奶奶身边的嬷嬷们,此番回府怕是要长住了。”
薛英嫣与自家夫婿和婆母的关系已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那妖妖冶冶的妾室又步步紧逼,她只得退避三舍、先躲回娘家避避风头。
薛老太太心疼女儿,自然会在荣禧堂内安排好住所,供女儿长住。
薛怀性子固执,认了理后便绝不会退让半步。他至今仍耿耿于怀着薛英嫣未曾向瑛瑛致歉一事,只怕是不肯善罢甘休。
瑛瑛思来想去,便还是让小桃去了霁云院,只说:“太太只会偏帮世子爷,国公爷却碍于孝道不好言语,你便只与太太说这事,别让国公爷知晓。”
小桃领命而去,一时间便只剩下杜嬷嬷在屋内伺候瑛瑛。
杜嬷嬷如今愈发内敛老成,服侍着瑛瑛往贵妃榻上一坐,便又替她斟了杯香气四溢的花果茶,而后才冒出一句:“夫人可要小心茶水太烫,伤了自己的舌头可是不美。”
如此突兀的一句话,顿时让瑛瑛陷入了沉思,杜嬷嬷愈发不会打扰瑛瑛的思考,一时屋内便陷入了寂静。
约莫两刻钟后,小桃回了松柏院,瑛瑛才搁下了手里的茶盏,朝着杜嬷嬷展颜一笑:“嬷嬷聪慧,瑛瑛受教了。”
杜嬷嬷自然摆出了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连连称自己不敢托大。
小桃听的一头雾水。她虽不如别的丫鬟聪慧灵秀,却有一处别人没有的好处在——只要瑛瑛不说的事,她从来不会多问。
漫漫长夜,瑛瑛躺在贵妃榻里静静等候着薛怀的身影,只是她等着等着便倦了,歪在贵妃榻里睡了起来。
等她醒来时天已微凉。
薛怀也终于踩着清澈的朝露回了松柏院,他身影如松如柏,面容却疲惫不已。
进屋时,瑛瑛尚未醒转,薛怀便已沉下脸吩咐小桃等丫鬟:“收拾行李,即刻去别苑。”
别苑是薛怀的私产,坐落在京郊东南边清水潭旁,听闻那是老承恩侯在世时许给孙子的庄子,地处青山绿水中央,风景秀丽、地势开阔,最适合人养身子。
只是父母在不远游,薛怀好端端地提起要去别苑做什么?
小桃心里疑惑,却也不敢多问,谨遵着薛怀的吩咐收拾起了两位主子的行李。
直到瑛瑛苏醒,瞧见了横亘在明堂里的两只红漆木大箱子,她便问:“这是何物?”
芳华与芳韵也相继赶回了松柏院,闻言便上前朝瑛瑛行了礼,道:“世子爷晨时离去时说,等他下值后便要领着夫人去别苑小住。”
瑛瑛听后同样讶异不已,“好端端的去别苑做什么?”
芳华与芳韵并不知晓其中的隐情,闻言也只能答道:“花嬷嬷把奴婢二人唤去了荣禧堂,先恐吓了我们一顿,而后便又不见了踪影,后来世子爷亲自来柴房领奴婢们,奴婢便回了松柏院。”
瑛瑛见从芳华与芳韵身上打探不出来消息,便只能差了杜嬷嬷去问庞氏。
谁曾想此刻的霁云院也无比热闹,庞氏嫁来承恩侯府这么些年,还是头一次与薛敬川生了这样大的气。
“嫣姐儿是娘的掌上明珠,我们怀哥儿就是地上的草芥。娘真是越老越糊涂了,连自家人外嫁女都分不清了,也好,我瞧着娘也不喜欢我这个儿媳,所以我与怀哥儿和瑛瑛一同去住别苑,也好不让你们碍眼。”庞氏气性极大,已气冲冲地收拾起了行李。
丫鬟和婆子们都立在廊道上大眼瞪小眼,既不敢劝,也不敢拦。
薛敬川却在一旁做小伏低地哄着庞氏,左不过是说他会好生劝薛老太太,不会再委屈了薛怀和瑛瑛。
盛怒之下的庞氏哪里听得进去这样中和的话语,当下又恨恨地说:“我还不了解你?你那娘一喊头疼脚痛,你便要乖生生地做你的大孝子去了。劝?怎么劝都无用。”
听到此处,杜嬷嬷猜到了昨夜在荣禧堂内必然爆发了一场极为激烈的争吵。
薛老太太明着是不喜欢瑛瑛而屡次闹出事端来,其实不过是在与庞氏打擂台而已。譬如薛老太太喜欢柔嘉公主,庞氏却偏要与她唱反调,连瑛瑛这般出身的女子也肯娶进门来。
庞氏与瑛瑛婆媳和睦,瑛瑛便全身心地依附着庞氏。
薛老太太年轻时便是一副刚强又说一不二的性子,迟暮时仍是固执又独断专行。
此番薛怀决意要搬出承恩侯府的举措也着实惹恼了她老人家,放话说自己这个一品诰命夫人还有进宫面圣的本事。
承恩侯府里并不是只有薛怀一个男丁,承恩侯世子一位也并非只有薛怀一人能坐。
这气头上的一番话语传入庞氏的耳朵里,她霎时便顾不上什么尊卑孝道,什么妇人之礼,当即便收拾好了自己的行李,要跟着薛怀一同离开承恩侯府。
只单单她一人离开尚且不足以消弭薛老太太的气焰,庞氏决意一定要带上薛敬川才好。
所以她才会在霁云院气势汹汹地演了这一场戏。
薛敬川笃爱庞氏,又心疼自己唯一的儿子,一时间便立在原地不知所措,眼儿都红了大半。
庞氏不曾心软,继续道:“我这一去别苑,你也乐的清净,很该去寻你那亲亲表妹才是,反正人家还待字闺中,日日夜夜念着你呢。”
当初薛老太太有意让娘家侄女嫁给薛敬川为妻,可薛敬川却对庞氏一见钟情,自此也埋下了婆媳失和的祸根。
薛老太太如此厌恶庞氏,也有为自家侄女抱不平的缘由在。
提到这些陈年往事,薛敬川本就窘红无比的脸色上愈发透出窘意来,他支支吾吾地说:“瑶瑶,我心里只有你一人,哪里有什么表妹?你是最知晓我的。”
庞氏却不听他的辩解,这便气冲冲地要往屋外走去,薛敬川适时地攥住了她的皓腕,又是一阵小意温柔的劝哄。
杜嬷嬷讷讷地回了松柏院,与瑛瑛说起了霁云院里发生的事。
瑛瑛听后一双盈盈的柳眉便不由地凝结在了一处,沉思了一阵后问杜嬷嬷:“嬷嬷怎么看?”
这事本不该去问杜嬷嬷,她身边尴尬,是老太太院里出来的嬷嬷,如今虽全身心地仰仗着瑛瑛,却不得不顾忌着薛老太太旧日里的情分。
“不破不立。奴婢听说别苑风光舒朗,夫人正好去散散心。”杜嬷嬷点到即止。
瑛瑛将她的话放在心里细细揣摩了一番,便笑道:“多谢嬷嬷指点。”
当日黄昏之时,薛怀下值后连晚膳也不肯在承恩侯府里用,便领着瑛瑛与一大群仆从去了别苑。
其间,寄居在荣禧堂的薛英嫣打发人来说了几句软话,薛怀却置之不理,握紧了瑛瑛的手,领着她一步步往承恩侯府的大门走去。
薛怀顾念着瑛瑛怀有身孕,走路的步调极其缓慢。庞氏到底是舍不得薛敬川,也不肯放下手里的权柄,白白的便宜了二房与三房,便只有薛怀与瑛瑛一同去别苑小住。
昨日别苑的下人们已收到了消息,晨起时兵荒马乱地收拾了一通,等马车停到别苑门前时,几支挺秀熬立着的梅花便从墙角悄悄露出半点倩影来,引人驻足流连。
瑛瑛不仅瞧见了点点梅影,更能闻到那一股扑面而来的芬芳,别苑里各处都种着眼里的花圃,一迈过门槛,便能将这团团美景纳入眼见。
她本是担心薛怀与薛老太太置气太久,会影响大房在承恩侯府的地位,可转眼间瞧见了别苑里烂漫清新的景色,心里又高兴起来。
薛怀与瑛瑛一住便住了小半个月,其间庞氏打发人来瞧过一次瑛瑛,却没有提及要两人回府的话语。
年关将近,陛下为嘉奖肱骨重臣,便特在宫内华清池里设下宫宴。
薛怀因年初只身前往江南后截下了王启安的罪证,在永明帝那里占了几亩之地,所以此番他也成了宴上重宾,连带着承恩侯府的女眷们也能一齐进宫赴宴。
自先承恩侯府死去后,薛家便再没有进宫去赴宴的资格。如今永明帝摆明了是要重用薛锦楼,薛敬川自然高兴不已。
他这一辈子碌碌无为,却生出了个雅名在外的儿子,若是薛怀当真能平步青云,等他百年之后也终于能与故去的父亲交代了。
赴宴的圣旨一下,薛老太太除了高兴外,心里渐渐升起些忧虑。
薛怀那日在荣禧堂放了狠话,约莫是说若是薛英嫣一日不给瑛瑛道歉,他便一日不回承恩侯府,拼着这层亲戚情分不要了,他也要为瑛瑛寻个公道。
被自家孙儿顶撞到此等田地,薛老太太自然气愤不已,当下更不肯让薛英嫣道歉,只说:“你有种就一直住在别苑里,别回我们承恩侯府。”
薛怀吃了这句排揎,当日黄昏前夕便带着瑛瑛离去。
薛老太太听闻此消息后又闷在荣禧堂里生了一场闷气,一时困恼之下便与花嬷嬷说:“怀哥儿竟如此心爱那个瑛瑛?可我也不过是想给他纳个通房丫鬟而已,谁家王孙公子房里没有个伺候的丫鬟?他为何要这般生气。”
花嬷嬷乖觉,不愿意搅和进祖孙的斗法之中,便笑劝哄着薛老太太:“世子爷不过是在气头上而已,等他消了气,便会来向老祖母您认错的。说到底,你们才是血亲,世子夫人不过是个外人而已。”
薛老太太的确是在等薛怀向她道歉,可她等了足足半个月,等来了宫中的圣旨,却没有等到薛怀的出现。
宫宴在即,庞氏已急的团团转,几次三番地来荣禧堂向薛老太太倒苦水,只说:“母亲,儿媳如今是再没有法子了,怀哥儿不肯与我们同去,若是被京城里那些好事的人家知晓了,岂不是要看我们的笑话?映姐儿即将要出阁,这事可耽误不得。”
二房的薛月映去岁已办了及笄里,开春之后便要许给镇国公家的嫡二子,这婚事乃是门当户对、天作之合,自然不能出什么差错。
薛老太太明白形势比人强的道理,她打发走了庞氏,终是派人去把躲在碧纱橱里的女儿叫了过来。
说到底还是女儿蠢笨,被那柔嘉公主诓骗几句便能对瑛瑛下毒手,且不论这事能不能善了,单说那西域奇毒入京要历经条条次序筛查,怀哥儿只要花些功夫便能查探到她头上了。
即便嫣姐儿是想害人,这法子也太蠢笨了一些。
如今薛英嫣再不复从前的嚣张跋扈,她已被夫家的事务折磨的清瘦了一大圈,如今都靠着娘家撑腰才不至于落得被休弃下堂的地步。
“你被那小妇拿捏便罢了,怎么还着了她的道,在她的饭食里下了毒。那小妇早等着你动作呢,如今惹恼了姑爷,你可怎么办才好。”
薛老太太唤来了女儿,又是一阵愁眉苦脸地哀叹。
薛英嫣叹道:“娘别说了,是他太过薄冷无情,女儿是被逼的没了办法。”
“不说这个了,明日你去一趟别苑,向瑛瑛赔礼道歉。这事就算过去了,若你不肯,将来你在夫家出了什么事,咱们承恩侯府也不能再做你的软肋了。”薛老太太不得已将话说的难听一些,也好让女儿明白如今的形势。
若换了薛英嫣从前的脾性,自然不愿意向瑛瑛低头认错,可如今的她,哪里还有选择的余地呢?
“娘,我知晓了。”默了良久后,薛英嫣痛快地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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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宴前一日,瑛瑛正在别苑的厢屋内试穿着珍宝阁刚送上来的钗环,冷不丁听得丫鬟们通传薛英嫣来访,便十分诧异地问:“姑母来做什么?”
“去请进来吧。”
她放下了手里的钗环,由小桃和芳华一左一右地搀扶着,走到开阔四通的堂屋,等着薛英嫣的到来。
薛英嫣着素衫、戴素钗,一走进堂屋,还不能瑛瑛起身向她福礼时便已先一步向瑛瑛躬身屈膝,“怀哥儿媳妇,先头的事是姑母被猪油蒙了心,你可别记恨姑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