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钦先去找遮阴处泊车,几个准大学生把帐篷抬了下来,找了块舒适的面海沙滩,把帐篷扎好。
七月是海湾最热的季节,几个人忙完都已经是满头大汗。宋思衡闲不下来,拿着鱼竿想去对面海钓,剩下几个人对视了两眼也应声跟上。
“你不去?”宋思衡转头问李恪。
“我休息一会儿。东西都在这,我看着吧。”李恪拍了拍他们留下的背包。
等宋钦从停车场回来时,海滩边已经只剩下李恪一个人。
“怎么就你在?”宋钦递给他一瓶冰镇的橘子汽水。
李恪抬手接过,两人的指尖无意间相碰。李恪仰起头逆着光看向宋钦。
“他们去钓鱼了。”半晌后,李恪才开口。
李恪拧开汽水的瓶盖,结果呲呲拉拉,泡沫一下从瓶口涌了出来,顺着李恪的手腕就往下流淌。
宋钦见状连忙夺过那瓶水,伸长了手臂,把涌出的气泡放光:“忘记跟你说了,刚在后备箱颠了一路。”
正午的阳光下,橘子味的气泡在两人之间翻涌,李恪看见宋钦朝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李恪只感觉阳光格外耀眼。
“我该怎么称呼你?跟思衡一样叫你哥?”李恪问。
“呵,他从来不叫我哥。”宋钦摇了摇头,露出了一个看似无奈的笑容,“随便吧,叫我名字就行。宋钦,钦佩的钦。”
李恪点了点头。
“你呢?叫什么名字?”宋钦回问他。
“李恪。恪尽职守的恪。”李恪连忙回答。
“恪?怎么写来着?”宋钦眯起了眼睛,思索起来。
李恪也没多想,直接托起了宋钦的一只手,在他的手掌心里一笔一划地写下了那个“恪”字。
等他回过神来时,才发现两人手心和手背交叠,皮肤摩擦后在阳光下格外得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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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思衡带着几个人海钓回来的时候,天已经接近黄昏。浑圆的落日从天际缓缓滑落。这趟来时匆忙,宋钦也是临危受命,没来得及准备露营的装备。
海岸边只扎下了五顶帐篷,也就意味着会有两个人住进同一个帐篷。
“你跟我住?”宋思衡理所当然地朝李恪招了下手。
李恪却摇了摇头:“不了,我跟宋钦住吧。”
“啧,这一会儿就混这么熟了?”宋思衡笑他。
“没有,他开一天车也辛苦了。我可以,可以......”李恪支吾了半天,也没想出来可以为宋钦做些什么。
倒是一旁的宋钦及时开腔解了围:“行。就我们住一起。宋思衡睡觉怪毛病太多了,你不要跟他一起。”
话题的结尾以宋思衡和宋钦难得的打闹收了尾。
白日的海滩被太阳炙烤得燥热,到了晚上,海风吹来,温度又降得很快。
宋钦替他们搭好了篝火,然后便坐在角落里,自己一个人看海。一行几个人去营地洗完了淋浴,出来后篝火已经烧得很旺。
火苗跳动,坐在阴影里的宋钦显得形单影只。
“你们玩吧。我困了。”宋钦见人已经齐了,也就起身钻进了帐篷。
苦闷的高三总算结束,为了庆祝这个难得的漫长暑假,有人回来时顺路从营地的便利店买了几瓶冰啤酒,几个男孩便围坐在篝火旁喝酒聊天。
夜晚的海面浪花层层叠叠,拍打在沙滩上幻化成了白沫。李恪听着他们的谈话,却时常走神。
“怎么了你?”宋思衡在他眼前招手。
李恪这才回过神来:“没什么,就是有点困了。”
“困你就去早点睡。”宋思衡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时间,“九点多了。”
李恪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朝几个人点了点头,就往后走去。
他和宋钦的帐篷在海滩最偏僻的角落里。李恪透过篷布发现里面亮着一盏昏黄的小灯,然后他轻轻地拉开了门帘。
宋钦正坐在里面看着书。
“这灯会不会太暗了?”李恪弯下腰坐到了他身边,这才看清楚宋钦手里的是一本医学专业书。
“没事,我就看一会儿。”宋钦没有抬头看他,很快便把书合上放到了一侧。
帐篷里的空间不大,两个人坐下后便觉得有些拥挤。李恪顺着往旁边让了一尺。
宋钦摘下了那副框架眼镜,揉了揉眼眶。李恪这才看清楚他不戴眼镜的样子。
昏黄的灯光刚好映在他鼻尖到嘴唇的那道弧线。宋钦常年蜗居在实验室,皮肤比其他男人要白出两个度来,嘴唇也没有太多血色,看着让人心生怜悯。
李恪竟然对一个比自己大了四五岁的男人,动了恻隐之心。
“我准备睡了。”宋钦抬手摸到了吊灯的开关,“我可以关灯吗?”
三秒钟后,李恪才迟缓地点了点头:“可以。”
啪的一声,小小的帐篷陷入了黑暗。
李恪感觉到一阵窸窣声,宋钦紧贴着边缘躺下,给自己裹好了睡袋。
李恪在黑暗中摸索了片刻,找到了自己的枕头,然后小心翼翼地侧躺了下去。两个人的身体靠得很近,但黑暗中都见不真切。
外面的海浪声时隐时现,两人不知道沉默了多久。
“李恪。”宋钦忽然叫他的名字。
“怎么了?”李恪答话。
“其实有时候......”宋钦背着身子,对着空气轻轻笑了一声,“我挺羡慕你们的。”
“羡慕?”李恪还没来得及问他羡慕什么,就听见宋钦的呼吸变得平缓。他打开手机屏幕,顺着幽幽的蓝光往旁边看去。宋钦已经闭上了眼睛。不知是不是已经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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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宋思衡跟李恪又去了同一所大学。每逢寒暑假,伏雪华都会邀请李恪来家里玩。
伏雪华对李恪很是喜欢。宋思衡向来特立独行,宋钦深居简出,而李恪为人和善、性格也好,比那两个儿子都更好相处。
偶尔会有一两次,李恪敲门时是宋钦来应门。宋钦也不过跟他点了点头,再无多话。
唯独有一次例外。有一年寒假,临近春节,李恪考完最后一门通识课,恰好遇到了江城难得一遇的大雪。宋家花园别墅门口的积雪没过了脚踝。
风雪中,李恪按响了院子的门铃,半分钟后,里面传来了应门声。
宋钦穿着一件白色的羊绒毛衣来开门,难得地没有戴眼镜。雪花落在他的发间,像是一幅画。
李恪被飘洒的雪花模糊了视线,竟呆立在门口没有动弹。
“快进来。”宋钦忙拉住他的手,把人拽进了屋子,“我去给你热一杯姜茶。”
而除此之外,大多数时候的宋钦,都是沉默的。
每次这种家庭聚餐,宋钦都是最晚下楼的一个。吃饭时他也并不多话,偶尔提到跟他学科相关的事,他才会说那么一两句。
以至于李恪开始怀疑,那一晚在海滩的帐篷里摘下眼镜的宋钦,和那个在雪地中拉住自己手的宋钦,是不是只是他自己的幻想,其实并没有真实存在过。
李恪读的是人文社科学科,与宋钦并没有太多交集。李恪没有太多的理由跟宋钦保持联络,只有偶尔的过节过年,他会主动发去一两封祝福。
多年间的情愫被稀释在短暂的来信中,逐渐被撕扯成了一道单方面的红线。
李恪一个人被困在了十年前的海岸边。
他总在周遭人的口中得知宋钦的近况,他硕士毕了业,又去读了博,然后留在了江大任教。十九岁的夏天离他们越来越远。他们之间薄如蝉翼的牵扯,也被时间撕成了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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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钦是在去年年底的一个晚上,忽然给李恪打来了电话。
而那日的下午,他们才刚刚在思程办公楼的展厅里见过面,旁边还坐着宋钦的相亲对象。
他作为宋钦生命中一个合格的过路人,没有过问,没有打探。他礼貌地给两人各倒了一杯柠檬水,然后便是如坐针毡的一下午。
他不明白宋钦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给自己打电话。
“喂?”李恪的声音不自觉地微微颤抖。
“我想约你喝个酒。”这是宋钦的开场白,“今晚有空吗?”
晚上九点半,宋钦和他约在了附近的一间清吧。宋钦穿着一件米色的毛衣,外面是浅灰色的羊绒外套。
这么多年来,李恪很少见到他不穿衬衣的样子,比平时看起来要放松得多。
清吧里有乐手在演奏钢琴,曲目听着有些耳熟。
李恪听宋钦讲了很多他读博的见闻,他难得听宋钦一次说这么多话。仿佛这么多年来,他们之间的空白都没有存在过。
直到钢琴前的乐手下了台,重新换了个爵士乐队上台,李恪才意识到时间已经很晚了。
回程的车上,李恪沉默了半路,直到遇到一个红灯,他才转过头来,问宋钦:“你还记得十年前我们去海边露营的事吗?”
那一刻,宋钦倏地摘下了眼镜,朝他笑了笑:“啊,当然记得了。那时候你还是个毛头小子。”
李恪的喉结滚动了两下,红灯转绿,他踩下了油门,车匀速开出了待转区。
车里沉默了几分钟后,宋钦忽然转头问他:“能去你家看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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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再回想起来,李恪才发现处处都是线索。只是他唯一没有预料到的,是宋钦竟然对宋思衡有如此深的恨意。
早在去年,宋钦要跟他们去北市的时候,自己就该有所察觉的。然而当时他这个傻瓜还沉浸在要跟对方一同出差的喜悦里。他特地预定了一家米其林餐厅,点了店里最顶级的葡萄酒。
而宋钦做了一个完美的局,环环相扣,拿到了自己想要的机密,在北市的那晚他等不及天亮就就要走。自己还想自作主张让对方多留一晚。所有的城府在宋钦眼里不过是一个配角的拙劣表演。
宋钦不是会轻易露出马脚的那种人,他为什么要在给徐朗的密信里留下如此明显的线索,让宋思衡能追查出他当时的位置。答案昭然若揭。
他,李恪,在宋钦眼里是个绝佳的嫁祸对象。
李恪离旋涡中心的距离太近,一旦祸水东引,宋思衡必定会对李恪起疑。宋钦也自然可以全身而退。
只是宋钦算错了一环,他没有想到这谜底最后会被李恪亲自揭开。
十年前的夏天开始的朦胧爱意,最后彻底死在了这一年的倒春寒里。
【??作者有话说】
宋钦的动机后面也会讲。感谢大家的订阅和海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