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当然不会承认,一直让祁澹背昨日的课文,是在等张荦来了再授新课。她抿舔嘴唇,严厉道:“都背到第六遍了,还错一个字!”
祁澹羞愧地垂下脑袋,“可是、可是我饿了,想吃张伴伴做的点心。”
张荦近日晚上总来得迟,每回来还又赶又急的样子,不知道在忙什么?
蓝芷瞥了一眼旁边的孙喜来。
喜来回话道:“许是去长乐宫了。”
祁澹一脸天真地抢问:“他去长乐宫做什么?难不成苏娘娘也爱吃他做的点心?”
“呃……”孙喜来不知该怎么跟小孩儿解释,只是尽力哄道:“六皇子背了这么久书,是不是饿坏了?”
“当然饿坏了,我要吃点心,我要吃张伴伴做的点心!”
蓝芷一把将书册甩在桌案上,祁澹这个年纪正在长身体呢,怎么能让他饿着?
一气之下,她就赳赳昂昂地朝长乐宫走去,誓要将人揪回来。
喜来只以为兰主子是真的担心小皇子饿着,谁敢饿着皇子呀?哪怕是苏贵妃也不行,遂踏着掷地有声的正步,跟上去壮气势。
其实,蓝芷之所以反应这么激烈,是因为她复盘前世,总觉得赤诚的小太监就是在去长乐宫当差后,开始变的。
难道是苏贵妃带坏了她的小太监?
想到这里,蓝芷的脚步越发用力,像是要将地砖踏出个洞来。
长乐宫跟未央宫同属西六宫,靠得近,没多会儿就到了。
毕竟蓝芷不是红药的那种性子,刚到门口,望着长乐宫气派的朱门,蓝芷就有些犹豫,通俗讲‘怂了’。
可是宫女已经进去通禀,她已经被自己‘赶鸭子上架’。
不多时,宫女出来领人,恭敬地俯身请兰嫔娘娘进去。
既然箭在弦上,蓝芷索性挺胸直腰,阔步走了进去。
长乐宫比想象中还要富丽堂皇,一进门就见一墙五鼠戏葡萄的琉璃影壁,穿过陈列仕女像的水晶连廊,径直进了卧房。
卧房薰着名贵的鹅梨帐中香,玄关挂着《海棠春睡图》,床铺鸳枕皆是又软又滑的西子纱,细看能看出上面泛起的淡淡珠光。
宫女听命直接将人请到卧房,可苏贵妃并不在卧房内,蓝芷等了一会儿,听到里间似乎有些水流声,还有些人影憧憧的窸窣声,该是在沐浴。
不多时,一袭银朱丝绸寝衣的美人,款款走了出来。
苏贵妃三十出头,有一个七皇子祁溶,可身材凹凸有致、轻盈如仙,一点看不出生养过,皮肤更是像未出阁的少女般吹弹可破。
刚沐过浴,齐腰的鸦发半湿朝一边绾着,卷翘的睫羽似乎还带着点水汽,扑闪起来极魅人心。
已入了春,天气不怎么冷了。
她歪躺在美人榻上,搭上一条雪白的兔毛薄毯,半边唇角上扬,望向蓝芷慢条斯理道:“这么晚了,兰嫔找本宫何事啊?”
“妾身……”蓝芷正组织语言,想找一个委婉又不失礼貌的表达,恰好这时张荦从里间走出来。
他袖口半卷,露出白如藕段的小臂,衣衫下袍沾了几处水渍,应是刚刚在里头伺候沐浴沾上的。
“妾身来找他!”蓝芷手一横指向张荦,脱口而出,管他什么委婉!管他什么礼貌!
张荦显然是没想到蓝芷会情绪这么激动,抬眸偷偷打量她,只见她双眼瞪得浑圆,有些气恼,私以为还颇有些可爱呢。
苏贵妃见她的反应则是啧笑了一声,眼神像是在看好戏。
话一出口,蓝芷冷静下来,心中直懊恼,自己在做什么?不仅在苏贵妃面前丢了人,张荦方才瞧她的眼神,也好怪异。
她斟酌词句,补救道:“六皇子吃惯了张荦做的点心,晚间温书有些饿,妾身听说他人在娘娘这里,便来寻他。”
“他一个奴才,兰嫔竟亲自跑来寻。”苏贵妃语带讽刺,顿下嗤笑一声,又接道,“可见兰嫔照顾六皇子真是尽心,凡是六皇子要的,都亲力亲为。”
傻子都能听出她话里有话,但后半句她又圆了回去,蓝芷便也硬着头皮顺坡下驴:“实在是六皇子想吃得紧,他正长身体,妾身不好叫他饿着。”
苏贵妃虚眼瞟向张荦,巧声道:“你还会做点心?可真是个能人呢。”
张荦福身禀道:“回娘娘话,奴才在永宁宫小厨房打杂,只是三脚猫的功夫,登不上大雅之堂。”
“你也别太谦虚,能叫六皇子这么惦记,定是有几分真功夫。”苏贵妃又看向蓝芷,“兰嫔吃过张荦的点心吗?”
“吃过。”
“那兰嫔惦记吗?”苏贵妃开玩笑似地又问。
“……”这弯弯绕绕,话里有话,蓝芷一时咋舌。
苏贵妃脸上的笑越显玩味,“本宫瞧着兰嫔这小脸红扑扑的,想必一路跑来着急忙慌,倒像是你比六皇子更心急,惦记张荦的点心了呢,哈哈哈——”
屋里伺候的宫女听见主子笑了,不笑也得跟着笑。
苏贵妃这话是在打趣取笑蓝芷,半真半假,蓝芷若真是把话当真,反倒失态,只能也当做是苏贵妃讲了个有趣的笑话,跟着一起呵笑。
苏贵妃笑得心中舒爽,便也不打算再为难人,吩咐张荦,“那你赶紧去吧,别叫六皇子饿着了。”
蓝芷见状也准备福礼退下。
临走前,听见苏贵妃又对张荦道:“什么时候也做给本宫尝尝?”
如果蓝芷没听错的话,那声音跟刚刚与她说话时完全不一样,酥酥软软,似乎还带着几分娇媚。
难道宠妃只要对上一个雄性,都是这样讲话的?三句话不离本行,一出口就能叫人酥掉半边身子?
回程的时候,蓝芷的步子不比来时轻,似是要将心中的不快都发泄到脚下的地砖上。
她本就不喜后妃们那种夹枪带棒、阴阳怪气的说话方式,觉得那样好累。
你一言我一语,都想将对方带进坑,可在宫里混下来的又没谁是傻子,都能听出对方话里有话,于是便频繁周旋钻营话术,又拙劣又无趣。
蓝芷不懂,有这时间,多读点书,多学学圣人的智慧,不好吗?
除此之外,她还觉得,今晚的张荦太惹人气了!
张荦也察觉出今晚的姐姐心情不佳,夹着尾巴碎步跟在后面,不敢上前,不敢搭话。
回到未央宫,蓝芷头也不回地进屋,‘砰——’地将门关上。
要不是张荦及时止步,他就该一鼻子撞出血来。
他看了一眼身旁的孙喜来,喜来一脸无辜,不知所以。
今晚这一耽搁,时辰已晚,祁澹已经睡下,再授课是不可能的了,但张荦想了想还是没走。
毕竟姐姐生气了,怎么能让姐姐带着气睡觉呢?
他厚着脸皮将门推开,见蓝芷正在饮茶,看表情像是在平复心情。
张荦双手垂在身前,耷着脑袋,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凑上去。
蓝芷猛一下将茶盏掷在桌上,惊得人心一颤,“书不好好读!跑去替人洗澡?”
他矮着声音求和:“知道错了,姐姐别气坏了身子。”
蓝芷见这乖顺的模样,想到方才在苏贵妃面前,他也是这般低眉顺眼,心中刚下去的怒火不由地又蹭蹭升腾,“不思进取!不学无术!”
她在训人一道上本就不算巧舌如簧,嘴里跟不上心里愤懑,一不小心就口不择言:“这么爱给人洗澡,怎么不见你替我洗?”
“好啊。”小太监想都没想,立马接话,一双黑葡萄眼珠精光乍现。
第16章 香椿炸酱面
澡呢,暂时自然是洗不成的。
两人都是话赶话,冷静下来都替自己臊得慌。
蓝芷端起茶盏,战术喝水。
太监在这宫里不算不上个男人,伺候主子洗澡,本来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关键问题是,在蓝芷心中,从未将张荦当成一个太监。
四年前刚重生的时候,张荦在她沐浴时误入,她就手忙脚乱的。
更别说现在,小太监长到十七,正是朝气蓬发的翩翩少年。这几年气质面容都越发出众,个子也窜得快,谦卑躬身时都比她高半个头。
要在这样一个人面前宽衣解带?额,臣妾做不到。
张荦也垂下头,黑眼珠子躲闪,不敢再看上头的人。
他很后悔,觉得自己一定是嘴抽了,竟然脱口而出这样的混账话,唐突了姐姐。
事实上,小太监并未反应过来,主子吩咐他答应,原没什么不妥。他伺候苏贵妃沐浴的时候,心里一点异样情绪都没有,伺候主子是他的差事啊,能有什么想法。
但此刻,他就是觉得自己孟浪,觉得自己坏,大抵因为那不是一般的主子,是他的姐姐,是他惠藏心底的少年心事。
两人‘各怀鬼胎’,气氛也从先前的剑拔弩张,转变成一种窘迫羞赧,一种隐秘难言,一种莫名生出的暧昧?
蓝芷打发他退下,张荦见她好像没那么生气了,放心离开。
接下来的几日,张荦来得都很及时,点心吃食也做得别出心裁,祁澹被哄得很开心。可惜好景不长,没几天他又开始隔三差五地迟到,最近有时甚至都不来了。
蓝芷内心不快,表面上却不好发作。毕竟张荦并非是未央宫的人,她其实不好太管着。
另外,虽然她想教张荦读书认字,但张荦只是一个太监,读不读书,或许也没人觉得重要。
她只能暗自观察揣测,他到底在忙什么?到底为什么不来读书?
一日午后,她躺在院子里的银杏树下晒太阳,看倦了的书册搭在脸上,小风习习,好不惬意。
一墙之隔外,就是苏贵妃的长乐宫。长乐宫和未央宫靠得近,蓝芷和苏贵妃算是邻居。
她听到些窸窣的脚步声,长乐宫的宫人正在侍弄墙角的花坛。
不多时,这几个宫人开始窃窃私语聊八卦。
“你们见着娘娘最近的新宠了吗?”
“什么新宠?”
“高高瘦瘦,皮肤好得跟白里透红的蜜桃似的,好像才十七。”
“啊你说他啊,好像不是咱们宫里的,只是来打杂。”
“是的,几年前就在驯兽房打零工。”
“我说什么来着?他刚来驯兽房,我就说过,怕是逃不过咱们娘娘的法眼。”
“唉,咱们娘娘折腾人的本事,可不是糊弄的。”
“可惜了那一身好皮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