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两步,陈老爷子打着伞到了,沉声道:“小莛,找到了吗?”
沉平莛的目光从他脸上掠过,和这深冬细雨一样的温度:“外公,还要请您开下祠堂。”
秦潇湘一听,忍不住有点慌乱:“开祠堂做什么?找到昭同了吗?”
沉平莛只看了她一眼就收回了目光:“她就在里面。”
满场哗然。
“怎么可能,祠堂门关着,她怎么进去的?”
“怎么让女人进了祠堂,小莛,你这媳妇可太没规矩了!”
“祠堂没有人守着吗?”
……
陈老爷子有点摸不透他,问沉平莛:“你媳妇在祠堂里?”
“是,我听见声音了。”沉平莛道。
陈老爷子没听见什么动静,但沉平莛是不是说谎都没关系,重点是他竟然真的准备让自己开祠堂——陈老爷子沉声道:“你考虑清楚,祠堂不是女人来的地方,她要真进去了,我饶不了她。”
陈家规矩严,一个女人擅闯祠堂的罪名指向的是这偌大家业,陈老爷子不信沉平莛真有勇气替宁氏全部担下。
到底,他妻族不盛,陈家虽然没权,好歹有钱。
“您从来没准备饶了她,”沉平莛却直接把窗户纸捅破了,“您觉得她帮不上我的忙。”
陈老爷子没否认:“宁氏太轻浮。”
“她不轻浮,就会被关在匣子里,”沉平莛淡淡道,“外公,天气太冷,开祠堂吧。”
陈老爷子盯着他,周围人次第安静下来,连呼吸都收得紧。
一声响,宁瓅收了伞,将伞尖戳在紧闭的大门上,迎上一双双愤怒的眼睛:“您再不开门,我就要找其他方法进去了。”
旁人以为她想硬闯,但陈老爷子明白宁瓅的意思,沉平莛还真知道那道小门。
片刻后,陈老爷子顿了顿手杖:“开门。”
祠堂钥匙,族长有一份,陈老爷子这一把在卧室里放着,还得遣人去拿。
细雨又大了,淅淅沥沥打在伞和屋檐上,衬得这一片黑压压的沉默脑袋越发压抑。
寂静里,蓦地一声痛呼划破天际,众人惶然看向大门,没想到里面竟然真有人。
可这声音不像女人。
陈世英掐着掌心,意识到所有事都超出了他和父亲的预料。
文敬没有控制住宁氏,而小莛也不在乎跟陈家撕破脸。
终于,钥匙到了,陈老爷子过了一会儿才接过来,插进沉重的锁头,慢慢地旋转。
锁卸下来,宁瓅先行一步用力将两扇门推开,待看清里头的景象,众人呼吸齐齐一滞。
祠堂里外二进,三道门重重相迭,祖宗排位都在最里头放着。如今隔着中庭里细微的光线望去,那窄门就像昏暗的舞台,而一身艳红旗袍的女人循声望来,脚下跪着一团瑟瑟发抖的东西。
庭院深深,祠堂里站着个一身红衣的女人,大片阴影压下来,顿时就吓得几人惊叫出声。
沉平莛看着她手中的鞭子,柔顺地垂在她腿边,像条细长的蛇,摇曳着嘶嘶吐信。
鞭子,驯服,俯首称臣。
他看着宁瓅进去,一时有点迈不动脚。
两息过后陈世英终于反应过来了,痛叫一声冲了过去,连环廊都不走,顶着雨跑过中庭。
陈老爷子绷紧了脸上的法令纹,手杖攀上阶梯:“进去瞧瞧。”
男人们心惊肉跳地跟上来,女人们在门口探头探脑,不敢迈步。
堂前一男一女,看着虽然荒唐,却不见暧昧。
陈老爷子扫过宁昭同手上的烟,没开口,先恭恭敬敬上了三炷香,嘴里念叨了一通,大概是求祖先原谅。
宁瓅脱下外套披在宁昭同身上,也没问她的大衣去哪里了。沉平莛抢了她手里的烟头,扔到苏文敬的手背上,用脚碾了上去。
苏文敬又叫了一声,但除了陈世英眼里带火瞪过来,已经没有人在意他了。
看陈老爷子把香插上,宁昭同开了口,对沉平莛说的:“我有点困,不太有精力吵架,你能代劳吗?”
她一点一点把鞭子收起来,沉平莛看着,仿佛心里的枷锁一点一点被解开,不由带笑,握住她有点冰冷的手:“好,我帮你吵。”
“你清楚情况吗,别吵输了。”
“苏文敬利用舅母,把你骗到祠堂来,想轻薄你,”沉平莛声音不高,但字句清晰,“你把他打了一顿,我们循着声音找过来了。”
都是宅门里混的,哪能听不懂里头的猫腻,众人神色都微妙了几分,目光掠过陈老爷子和陈世英。
祠堂门关着,这两人能进来,说明肯定有其他的入口。陈老爷子是家主,苏文敬都能知道的地方,陈老爷子不可能不知道。
而秦潇湘是陈老爷子叫过来的,这一点大家都清楚。
老爷子是什么想法,知道小孙子色胆包天,就拉着小儿媳给大外孙戴绿帽子?
宁昭同听完,从贡品里拿过烟盒,又摸了一支,用香点燃咬住:“苏文敬跟我说,女人不能进祠堂。”
苏文敬在陈世英怀里抽搐了两下,陈世英安慰他救护车马上就到。
沉平莛看着她唇里的烟,想再次夺过来,但最后选择跟她一起放肆,也摸了一根点燃,只是不抽:“非你本意,算不到你头上。”
“也是,我还帮你们陈家祖先教训了不肖子孙,他们应该不会怪罪我偷他们烟抽,”宁昭同点了点头,烟灰掉了一截,“那苏文敬算计我,这事怎么说?”
沉平莛问她:“你想怎么办?”
宁昭同笑了一下:“我想要他的命。”
众人悚然,苏文敬又抽搐了一下,抖着手往陈世英怀里埋。
这个女人做得出来!她真的敢要他的命!
沉平莛顿了顿,将烟头碾在柱子上:“大过年,见血不好。”
“也是,”宁昭同顿时有些兴趣缺缺,将烟头交给闺女处理,“那你们看着办吧,我回去睡觉了。”
沉平莛拢好她的外套,牵着她往外走去。
“沉平莛。”
陈老爷子到底是开了口:“想清楚,踏出这个门,以后就不要回来了。”
这是他给沉平莛最后的机会。
沉平莛驻步,但没有回头:“我从来没有姓过陈。”
他姓沉,陈家是他的外家,可他的母亲对他不好,外家对他的母亲也不好。
他对这个宅子没有过半分留念。
“……好,”陈老爷子将手杖重重一顿,闭上眼,“不要后悔。”
第二天一家三口离开,只有秦潇湘来送。
宁昭同知道她艰难,没敢再和她太亲近,只告诉她有事情随时找自己,而后便告别离开。
沉平莛坐上车,看着前方:“苏文敬,我会处理的。”
“没关系,我没吃什么亏,”宁昭同把脑袋放到他肩膀上,“以后水连生不会帮你了。”
听到这件事,沉平莛微微颔首,片刻后却摇了下头:“未必。”
水连生父亲和陈老爷子之间的交情,不一定是情分,而水连生待他的心是真切的,他看得分明。
她就不说话了,闭上眼,似有些困倦。
走到一半,沉平莛突然开口:“你的鞭子,能给我看看吗?”
她没睁眼,引着他的手放到自己腰上,沉平莛最开始没明白,低头一看,原来鞭子就是她的皮带。
解皮带的动作有点尴尬,沉平莛尽量利落,用力将整条都抽出来。
长鞭入手,一点奇怪的弹性,他把玩了片刻,看见上面的血渍。
“二舅说,苏文敬的伤很严重。”沉平莛道。
“他说的什么屁话,”宁昭同靠得不太舒服,脱了鞋往他腿上一躺,“就抽了两鞭子,收着六成的力,也就是位置尴尬一点,那点口子半个月就能结痂。”
“位置尴尬?”
“哦,往他大腿根抽的,他可能以为我要废了他,”说到这里,宁昭同试探着问,“怎么,他让我吓萎了?”
沉平莛轻笑一声:“那就算他活该。”
“那算我以一己之力断陈家两房的香火,”她扑哧一声,还挺乐,又转了话题,“我没想到你会这么向着我。”
“为什么?”他摸摸她的下巴,“我不向着你向着谁,我们才是一家人。”
宁瓅撇了一下嘴,把音乐按开,不想听老男人张嘴就来。
“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已经是常委了,陈家不敢得罪你,我知道你不太喜欢他们,但你跟他们没有明面冲突过,”宁昭同解释,“后来陈老爷子去世,你回来吊唁的时候难过得挺真心实意的,我不知道你对他们到底有几份感情。”
常委。
沉平莛默默记下,语调和音响里传出来的古典音乐一样柔缓:“我要是有一点犹豫,你就要把我连着苏文敬一起抽了。”
“说什么呢,我是那种会家暴的人吗?”她不满,在他手腕上轻咬一下,“我那么疼你,怎么舍得对你动粗?”
疼他都说出口了,沉平莛笑得肩膀轻颤:“昨天才说要教训我。”
“……你这人怎么回事!”宁昭同恼羞成怒,“不许胡搅蛮缠,那不是一回事!”
“那是怎么样的两回事?”
她轻哼一声:“回家再告诉你。”
“好,”他捻了捻她的耳垂,垂眸一笑,“回家钻进被窝里,只告诉我一个人。”
宁瓅忍不住了,不满地按了一下喇叭,怒道:“你们俩有完没完,还有孩子在呢!”
宁瓅后来想着,当天的话结束在那样的地方其实不太好,语意未尽,他要是误会,总是一个心结。
她不想显得自己是在挑拨,于是这几天一直在找机会,想跟沉平莛把话说清楚,结果发现父母感情好像更好了。
……好怪。
不过毕竟是乐见的发展,宁瓅很快就把事情抛到了脑后,却没想到开年工作安排完后,沉平莛主动提起来了:“想不通吧?”
这问句太突兀了,宁瓅没明白:“什么?”
“当天跟你聊得不太愉快,”沉平莛简要地提了一下,“我和你妈妈的事。”
宁瓅懂了,瞅他:“是想不通,你不是觉得喜欢妈妈没面子吗?”
他的原话不是这样的,却也觉得这个转述方式有趣而切中重点:“是我的问题。我这一路走过来,什么都能扔出面子来换,回到家里倒要脸了,要跟她争个上下风……没有这样的道理。”
宁瓅狐疑地看他:“这话不像你会说的。”
他一笑:“我会怎么说?”
“你能觉得你错了我就挺惊讶的,”宁瓅不怎么给老爹面子,“有理由怀疑你是占了妈妈便宜,嘴上吃点亏也不介意了。”
“……”
沉平莛真不知道这闺女到底怎么养成这样的,精得跟猴似的。
“看来我猜对了,”宁瓅轻哂一声,起身,“以后别跟我说你们之间的事,自己偷着乐就行了。”
沉平莛看着她的背影,摸了摸怀里的酥酥,失笑。
占便宜这事儿吧,具体情况还真不太好往外说,闺女不多问是件好事。
沉平莛和宁昭同都知道彼此从陈家装了事回来,却默契地沉默,到今天也没拿出来聊过,其实好像不是什么好状态。但她最近缠他缠得紧,他也封印解除一样放得开。一天天床上滚那么两圈,灵台倒转的快感没顶而过,恍惚觉得彼此就像榫卯一样,光这样贴着就能过到地老天荒。
他也想过,这样过日子是不是太庸俗了,等年华一去不复返,肉体的吸引力总是会消退的。但每每见她在自己身下娇娇叫着,他从身都心都满得不可思议,甚至生出了只争朝夕的荒唐念头。
他贪恋她柔软丰满的躯体,贪恋她的灵动和温和,于是他觉得,他爱上她也没有关系。
而身心交付丢出去的那些颜面,全在她难耐的求饶里尽数找回。
他侵犯她的身体,她驯服他的灵魂,很公平的交易,他没有什么不满足的。
“我想要你爱我,你会觉得可笑吗?”她趴在他胸前,细汗还没消退,“前天跟闺女看《人民的名义》,旁白嘲讽欧阳菁,说她竟然想向李达康这样一位政客寻求爱情,我还挺在意的。”
他闻言哭笑不得,因为他跟李达康坐上过同一个位置,有一小拨人真会用“李达康”这个名字来提起他,作为避讳。
他像摸猫一样揉了揉她的后颈,想了想,反问道:“我们之间的问题,是因为我是一个政客吗?”
他觉得不是,但他从来不敢为她给出答案。
“对于有的人,政客是一个职业,”宁昭同道,“对于有的人,政客是一种贯穿始终的身份,或者扮演终身的角色。”
他明白了,吻了吻她的鼻尖:“我至少是你的丈夫。”
“你是一个还算合格的丈夫,”她给出评价,“但你确实是个凉薄人。”
凉薄。
他没有否认。
利益权衡充斥着他这颗心,那些真意厚谊老交情什么的,在他这儿确实什么也算不上,有时候甚至会显得有些可笑。
但他还有一些话说,他想告诉她她不一样:“你信我的真心吗?”
“什么样的真心?”她问。
他顿了顿:“你比,绝大部分的事情,都要重要。”
她看进他的眼睛,半晌,蓦地一笑。
“我信,”她凑上来吻他,“我信你的真心,我比很多很多都要重要。”
三月份,宁昭同难得接到了吴琴的电话。
她上正处宁和孝却没上,在市里和宁家人处得总是有几分尴尬的,今年过年都没好意思回复宁昭同的祝福短信。
宁昭同看到名字就知道应该是大事,但没想到竟然是崔乔辞职这样的大事,宁昭同先把吴琴安抚下来,一一问细节:“……已经递交辞呈了……”
崔乔这次是先斩后奏,已经辞完才给家里人通气,因为知道父母肯定不支持,尤其是崔青松。果然,崔青松都被气病了,缓了两天才跟吴琴商量,让问问宁昭同,这事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
宁昭同听完,温声劝道:“吴阿姨,您先别急。崔乔的性格你们知道,没想清楚之前是不可能贸然辞职的,他肯定是受委屈了,你们别急着骂他。正巧,外交部的辞职率和离婚率一直是各部最高的,他这把年纪还没结婚,辞职说不定是件好事,万一明年你们就抱孙子了呢?”
吴琴苦笑:“同同,我知道他在外面过得不容易,但好歹也是个部委铁饭碗,他……唉,回国倒是好事,但他现在工作都没了,哪个小姑娘愿意跟他?”
“您要真担心这个就过分了,您只要把消息往外面一递,那姑娘照片雪片儿一样的就过来了,还不由着您挑?”
“同同……我是怕他找不到工作,现在就业形势那么严峻……”
“吴阿姨,崔乔好歹也是985的本硕,履历也是整整齐齐的没有断过,找个工作还不容易?就算国内形势严峻些,他会说那么多门外语,申个工签出去也是条好路子……”
……
聊了大半个小时,宁昭同终于把吴琴劝住了,挂了电话喝了口水,拨给崔乔。
崔乔接得很快,声线带笑:“你也来劝我?”
“我不劝你,我要问你要好处,”宁昭同也笑,“我劝了你妈好久,效果不错,你得好好感谢我一下。”
“行啊,明天一起吃个饭?”
“你就回来了?”
“昨天刚到武汉,还没敢回家,现在住曾庭家里。”
“你们家在武汉不是有房子吗?”
“这你也知道?我怕我妈领着亲戚过来把我抓回去,”崔乔轻笑一声,“不过你说效果不错,那今晚我就搬过去。”
宁昭同调整了一下姿势:“要不要来帮你搬家,我带着闺女过来。”
“你带闺女过来帮我搬家?”
“不瞒你说,我闺女有一把子好力气。”
崔乔失笑:“行,那我现在就去打扫,晚上过来吃饭吧。”
“搬完家等你做饭啊?”
“来曾庭家,”崔乔瞅了一眼隔壁的好兄弟,“我回来一天听他念叨好几次了,说你没良心,住在大院里就想不起来好兄弟了。”
曾庭威胁地扬了扬拳头,作势要揍他。
宁昭同笑:“是我的问题,跟他说今晚给他赔罪,把他媳妇儿子也叫上。”
崔乔不满:“我请客,你赔罪?”
“咱俩谁跟谁啊,”宁昭同嘿嘿一声,“你请客,我付钱,没问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