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鸿复出,这对国内的影迷来说是个值得奔走相告的好消息。
十四岁出道,在《崇山峻岭》里以稚龄演尽了一个三十四岁乡村女人悲惨短暂的一生,逼人的灵气让所有导演都记住了她的名字。
十八岁手拿三部参展作品,隐有中国文艺片领域初生代第一人的意思。而她不仅刚成年就已经在电影领域拿到了常人终其一生也达不到的成就,还以优异的成绩从北大哲学系毕业,几位做电影批判的知名学者都明确表达了对她的欣赏,真真正正的未来可期。
十九岁拍摄港片《城堡里的洛丽塔》,导演以含蓄的镜头语言构建出最放肆的色欲横流,在死气沉沉的港片市场里惊起一点火花。那侧光打出光裸背脊的一幕,雪腻酥香骨肉匀停,让人恍然惊觉,《崇山峻岭》里稚嫩的小姑娘,已经有了这样一具成熟丰满的躯体。
二十岁……二十岁,朱鸿结婚了。
她没有说息影,但是留下一部综艺和几条热搜后,就此在大众的目光里消失殆尽。
人们节制地感叹,节制地不舍,说她是一道绚烂的流星,亮得惊人却一掠而过。
而如今,她回来了。
无数导演的灵感缪斯回来了,带着越发精湛的演技和……普林斯顿的哲学PhD学位。
元诗坐在副驾驶,有些落寞地听着后座的朱鸿和导演讨论剧本,一个个陌生又熟悉的名词过了耳,吹起冰冷的风。
他离她好远。
本来就远,越来越远了。
告别导演和元诗,宁昭同自驾回了咸阳,苏笙和聂渡云说要正式请她们母女俩吃个饭,她昨天亲口应下来的。
六点过,宁昭同准时进了房间,拉下口罩:“叔叔阿姨,我没来晚吧?”
“小宁!”苏笙笑着叫了她一声,替她拿包,“没来晚,郁郁还在路上,陪你聂叔叔拿酒去了。”
宁瓅惊讶:“郁郁喝酒啊?”
苏笙也惊讶:“瓅瓅也知道郁郁酒量差啊?”
宁昭同瞥了宁瓅一眼,宁瓅甜甜一笑:“听别人说的,我还没见过呢,今晚郁郁要喝酒吗?”
苏笙笑着摇头:“你可别不信邪,郁郁喝多了是真要出事的。”
聂郁不喝,苏笙不喝,聂渡云喝一点,宁昭同喝一点,宁瓅喝了很多。
聂渡云开玩笑:“哎,这是随爸爸。”
“他喝不过我,”宁瓅看着还很清醒,只是眼里蒙上一层水光,亮晶晶的,“随妈妈,妈妈喝酒很厉害的。”
宁昭同无奈:“懂不懂事,这种话都往外说。”
“爷爷奶奶又不会灌你!”宁瓅还挺有理,“以后谁知道了就怪郁郁,肯定是他往外说的。”
聂郁迷茫抬头:“啊?”
怎么锅从天上来。
一副傻狍子样,看得几人都有点好笑,苏笙笑着附和,聂渡云则转开话题:“一会儿还约了高中同学吧?”
聂郁放下筷子:“是,就是陈希联他们,在KTV。”
“他们灌你怎么办?”
“他们灌不了我,”聂郁笑,“见势不妙,跑总能跑的。”
跑?
宁瓅不满:“不行,怎么能因为别人灌你酒你就要跑。郁郁,一会儿带我一起去,我帮你喝、啊!妈妈!”
宁昭同轻轻给了闺女一下:“真喝多了?”
“嘿嘿,没有,就是想跟郁郁一起去玩,”宁瓅赔笑,拉了拉她的手,“妈妈,我都没怎么去过KTV。”
“哎,瓅瓅,”苏笙提醒她,“又不是什么好地方,能不去才好。”
“奶奶,我去看一次,知道没意思,以后就不会想去了!”宁瓅其实跟苏笙撒娇才是最熟练的,尾音扬起来,“你看,还有郁郁保护我呢!”
苏笙还想劝,但宁昭同摸了摸闺女的脑袋,已经同意了:“别乱跑,别乱说话,注意安全,不能给郁郁惹麻烦。”
郁郁脸色微微一红。
小宁怎么也管自己叫郁郁……
宁瓅朗声应下,而后迈着腿冲出房门去前台结账,回来给了自己亲妈一个会意的眼神。宁昭同也想休息了,看大家喝得差不多,再聊了几句,便招呼着今晚结束。
自然,等知道宁昭同已经结过账了,苏笙气得轻轻拍了她一下:“你来咸阳我还要让你付钱!”
宁昭同享受着这点难得的亲稔,反手搂住苏笙的手臂:“苏阿姨,你们帮我照顾瓅瓅那么久,一顿饭就不用说了吧?”
苏笙怔了一下,而后被女人馥郁的香水味烘得有些心神不定:“小宁,这……”
宁昭同知道苏笙不太自在,却不肯放手:“我一见您就觉得亲切,您跟瓅瓅相处得那么好,简直比我亲妈还像亲妈……”
宁瓅在旁边悄悄听着,有点苦恼。
唉,看来妈妈就算不喜欢郁郁,也是很喜欢奶奶的,为什么就是不肯接近郁郁呢。
“瓅瓅,我们打车过去,”聂郁招呼她,“跟妈妈说一句吧。”
“好!”宁瓅扬声回道,瞅他一眼,去找宁昭同了。
郁郁年轻的时候真的好单纯啊,连妈妈要抢他妈妈都看不出来。
一堆哥们儿看聂郁带个大姑娘来,瞬间起哄,等听说差着辈分,顿时讪讪四散开。
宁瓅毫不在意这一点冒犯,在人堆里坐着,比聂郁还像他们高中同学,不多时大家就让她加入划拳喝酒的行列。
聂郁想阻止,但宁瓅一副兴头正高的样子,估计是自己想喝,就没再多说什么。当然,宁瓅战斗力再强也是喝过一轮的了,十二点聂郁背着她出来,她昏昏沉沉地趴在他肩头说想吐。
聂郁难得说句刻薄的:“劝过你了,你自找的。”
“……郁郁你好过分!”宁瓅拍他两下,“我、我不是要帮妈妈看着你吗!”
“……什么看着?”
聂郁好像听懂了,又不太敢听懂。
宁瓅从他背上跳下来,像小时候一样搂住他的手,可她现在都快一米八了,看着简直有点滑稽:“郁郁,我好喜欢你!”
“……”
等等,刚刚不还是你妈的事吗?
聂郁一下子紧张起来,扒拉她的手:“瓅瓅,你还小,我比你大那么多”
“你说什么呢!我心里只有英英一个人!”宁瓅忍无可忍,给了他一肘,毫无疑义地被他轻描淡写接下,“我是说、喜欢爸爸……除了平平,爸爸里我最喜欢的就是你了,你为什么对着妈妈还避嫌啊,我都没办法撮合你们……”
“?”
聂郁头上的问号都要长到西安去了。
“哎呀,我就知道你不懂,你年轻时候好笨,”宁瓅走不动了,找了个石墩子坐着,困难地喘着气,“我就问你一件事,你喜欢妈妈吗?”
聂郁简直搞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情况:“你妈妈是宁昭同吗?”
“是啊,你喜欢宁昭同吗?”
聂郁不敢吭声。
女人喝完酒太吓人了,竟然哭着喊着要帮自己妈妈出轨。
哦,女孩儿,女孩儿也一样。
“连承认都不敢,看不起你,”宁瓅哼了一声,“我都说了平平的事,你也不问。”
聂郁是真不敢问。
“算了,就当我这顿酒白喝,怂死你算了,瓜怂东西,”宁瓅嘟嘟囔囔地起身,张开双手,“但是你以后得好好对我。我是你亲女儿,我有一半基因都从你来的,你不能对我不闻不问不管不顾。”
“?”
聂郁的表情裂开了:“什么一半基因?”
宁瓅又哼了一声,趴到他背上:“别问了,背我回家!”
聂郁确实没问,但当晚他失眠了。
也是,哪个未婚男青年突然知道自己以后必须要付抚养费都是要辗转反侧几天的。
虽然小宁应该不会问他要钱。
虽然也不是钱的问题。
……天呐,瓅瓅说的不会是真的吧?他跟小宁有个——他把脸埋进枕头里。
那种事情也太……咳。
他梦都不敢这么做。
五月,宁昭同开机,宁瓅被送回了北京,和忙得脚不沾地的沉平莛相依为命。
“为什么会那么忙?”宁瓅把菜端出来,有些抱怨的意思,“你当年当一把手的时候都没那么忙。”
一把手当然不忙啊,什么事儿都有下面跑腿。
沉平莛也叹气,但不想再说这件事:“想你妈妈了。”
“我也想妈妈,”虽然天天说着嫌弃,宁瓅照顾老爹还是很上心的,先给他盛了一碗汤,“我想去剧组探班,但妈妈不让我去,说对着我会影响演戏状态。”
沉平莛想着也是,对着闺女含情脉脉念给野男人的台词,换他他也不适应。
“拍不了很久,七月就回来了,”沉平莛安慰她,也安慰自己,“到时候我看看有没有假期,陪你们出去玩一趟。”
“我想跟妈妈一起去找崔叔叔。”
“崔乔现在在哪里?”
“南非,三等秘书吧。崔叔叔后来当过南非大使,妈妈带着我去南非找他玩,他还送了我一条特别漂亮的项链。”
南非大使。
沉平莛顿了顿,问她:“喜欢崔乔?”
“喜欢啊,崔叔叔长得好看,说话又有意思,”宁瓅撑着脸,笑眯眯的,“想要崔叔叔当爸爸。”
这丫头说话惯来放肆,但也没这么放肆过,沉平莛有点气笑了:“可以,但你妈就不能当你妈了。”
“你说了不算,”宁瓅轻哼一声,“吃饭。”
因为元诗档期的缘故,原定七月底结束的拍摄,最后拖到了八月中才把所有镜头拍完。
剧组不敢得罪元诗这么个顶流男明星,元诗自己态度也很好,一直道歉,这点事情就没惊起什么水花。
宁昭同是很少存在档期这件事的,调笑似的抱怨了两句,聚餐结束的当天晚上就飞回了北京。老公和女儿亲手做了大餐为她接风洗尘,她坐到位置上,有点抱歉地揉了揉闺女的脑袋:“对不起宝贝,妈妈说好八月带你去南非的,没想到那么晚才回来。”
“妈妈不用道歉的,本来说的就是妈妈拍摄结束回来再说,没说定就是八月。而且我一直有时间,没耽误什么呀,”宁瓅特别懂事,给父母都盛了一碗汤,“现在南非是冬天,晚两个月去才好。”
宁昭同眼睛都笑弯了:“这么乖啊,帮妈妈找那么多理由。”
宁瓅嘿嘿一笑,瞅了一直笑着没吭声的沉平莛一眼:“那当然要乖一点。现在妈妈只有我一个孩子,我得抓紧机会让妈妈更喜欢我一点,以后妈妈生了弟弟妹妹,心里就不一定有我了。”
“?”宁昭同气笑了,“宁瓅,欲加之罪啊,我偏心过你哥哥姐姐?”
哥哥姐姐?
这下沉平莛要说话了:“你有几个孩子?”
宁昭同不敢吭声,宁瓅大手一挥:“不管以前有多少个,反正现在就我一个,你们都只能喜欢我!”
胡搅蛮缠的,两人都笑,沉平莛也没有追问下去。
但是晚餐过后,沉平莛洗完碗出来,看孩子不在,还是忍不住多问了宁昭同一句:“这几年有生育打算吗?”
他特地加了个时间副词来限定。
没办法,她倒是年轻,可他再怎么不承认自己岁数不小,也确实已经过了最佳生育年龄了。对女人来说,生产这种事是越年轻恢复得越快,照家里如今的情况,说得上是个添丁的好时候。
宁昭同一听,靠过来抱着他,笑得黏黏糊糊的:“想要孩子啊?”
“我都好。我不是很喜欢小孩子,但很想要见到你和我基因的结晶,”他握住她的手,态度很坦然,“我听瓅瓅说,她有十一个孩子,她应该很喜欢孩子。”
“你是准备让瓅瓅给我们带孩子啊?”
他轻笑,捏了捏她的脸,倒没否认:“瓅瓅要是不想带了,找个保姆也不麻烦。”
她也笑:“你这说的,好像我们生个孩子是给瓅瓅当玩具似的。”
“双赢而已。”
“那是,你什么时候输过?”她轻轻一哂,跳到他背上,“进屋,几个月没回家了,该干点儿正事了。”
他看了一眼时间,八点:“要看到什么时候?”
他知道她有书急着看,但还有点事想跟她商量。
“?”
宁昭同掐了他一把,小声笑骂道:“老子说的是生孩子!”
宁昭同对自己的事业还是有点追求的,但因为行业特殊,越是有追求就越不能自己卷得太厉害,于是三个月连续不断的工作后,迎来的是更长的闲适日子。
指小半个家庭主妇,另外大半个都让闺女当了。
那么最舒服的就是沉平莛了,他是唯一的受益者。
当然,宁昭同虽然只是小半个家庭主妇,但这一小半在沉平莛那里存在感还是很强的,夫人回来后经常从头到脚地折腾他。啊,别误会,这个折腾指的是外貌上的折腾,而且说来还是他主动提出来的。
朱鸿拍文艺片起家,荧幕形象其实不是什么大美女,但毕竟是个女明星,平时保养很上心。
就凭一身白得透光的皮肤,素面朝天走出去都能回头率爆表,再加上一张每年花大价钱维护的脸,奔三十去的芙蓉面一根细纹都找不出来。
就算常被人说不显岁数,沉平莛也难免开始有危机感了。
老夫少妻是板上钉钉没辙的,但走出去让人觉得是父女还是不太好吧?
于是从九月开始,国务院里出现了一道靓丽的风景:西装革履风度翩翩从头到脚一丝不苟的常务副秘书长沉平莛同志。
一开始,老男人们还是抱着欣赏调笑的心态,说沉平莛这人有意思,知道发挥自己的优势,让大家从繁重的文件里抬头时能够养养眼。
但等新进的年轻男同志有样学样,新进的年轻女同志脸泛桃花,老男人们心说不对劲,这风气可不够正了。
“骚气,”水连生看他进来,忍不住笑骂一声,“你一个大男人天天打扮得跟个花孔雀一样干什么,你知道他们怎么说你吗?”
闻着还喷了香水,骚得要死。
沉平莛态度一贯恭谦,但摆明了没觉得自己有错:“扰了您的眼,我先自罚一杯。夫人每天都早起替我操持,我也不好浪费她的心意。
“哦,”水连生坐直了一点,“朱鸿在家啊?”
“在北京,哪天您要有空,我邀您上门尝尝她的手艺。”
“你肯让你夫人给我这老头子下厨?”水连生笑哼一声,“别我一进门你就钻厨房里,菜端出来说是你夫人的手艺!”
沉平莛一笑:“她在外拍戏辛苦,我不想累着她。”
又来了,又来了。
水连生嗤了一声:“别对着我说那么酸的话。”
“是,一定不说了,”沉平莛抬起酒杯,“我先敬您一杯,进京之后一直没找到时间来拜望您,您别见怪。”
水连生知道他忙,而且避嫌是自己的意思,当然不会真觉得他怠慢了。
酒杯一碰,水连生一口喝尽,话题却没换:“朱鸿的问题,你要多想几分。”
沉平莛颔首。
“我知道你喜欢她,她也是个好孩子,知止能定,有分寸,能诗能文的,还拿了个博士学位回来,”水连生是熟悉沉平莛家里那位的,“就是演员这个职业吧,不体面。你也是,都到这个位置了,还不让她回来。你知道别人怎么说你吗?说你养不起老婆,让她在外面抛头露面的,软饭还吃得挺开心,别人开你老婆玩笑你就黑脸……”
沉平莛淡淡一笑:“说的都是事实。”
水连生瞪他一眼:“这话你跟陈仁其说?”
陈仁其,陈老爷子的大名。
沉平莛有些惊讶,隐约明白了水连生对他青眼有加的原因,这里竟然有一段他不知道的情分:“真是……还不知道您认识我外公。”
“父辈的交情,好多年前的事了,你家老爷子可能都记不住,”水连生明显不想多说,沉平莛猜测内情可能并不算愉快,“朱鸿这个学历,找个高校待着也是没问题的,你多劝劝,往那浑水潭子里钻什么钻?小莛,我说句不好听的,她身上全是把柄。要出点什么事,到头来影响的可是你的政治形象。”
水连生这番话算是掏心窝子,但沉平莛确实不想就此让步:“她有她的事业。”
“什么事业,跟一群二代混子拍几部不能公映的电影就叫事业啊,往外说人家都得笑话你!”水连生京腔都出来了,摇头,“小莛,你能走到今天不容易,你这个年纪,以后造化是说不清的。夫妻一体,她没有能帮到你的背景就算了,至少不能给你添麻烦吧?”
添麻烦。
沉平莛垂下眼睛,眼底的神色沉沉地压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