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清醒都?化作自责和悲伤汇聚到身上,让路易非常痛苦。
时间久了,这种痛苦会要了他的命。
路易马上明白了对方的担忧。宫外的冷风吹乱了他棕色的卷发,简直比此刻烦乱的心绪还要杂,深凹的眼?眶中也流露出几分真实的感谢和动容。
他认真思考了片刻,却又坚定?道:“感谢您的理解,但我还是决定?离开。”
汉人?有句话?叫落叶归根、狐死首丘,以前他不太懂,如今却有几分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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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放鹤没有勉强,点?了点?头,真诚道:“那么祝你?一路顺风。”
路易笑了下,再次欠身致谢,“多谢您多年来的照顾,再见了,我的朋友。”
说完,他转身离去,渐渐消失在汹涌的人?潮中,像从未出现?过那样?,没留下半点?痕迹。
秦放鹤望着路易离去的背影,良久,一声长叹。
秦山挠挠头,咂巴下嘴儿,“其实这人?还不错,就这么走了,怪可?惜的。”
秦放鹤笑笑,转身上轿。
是可?惜,但不是那种可?惜。
艺术家最好不要碰政治,他们脆弱又敏感,并不具备政治家需要的果决和狠力,像极了晶莹的琉璃器,太易碎……
所以历史上的著名诗人?、书画家,很少?有成功的政治作为,因为他们不够冷酷、不够狠。
路易于盛和三?年六月回?国,后来那边陆续传来消息,据说路易受到了国王的接见,但是似乎闹得不太愉快,并未被册封为宫廷画师。
事后,他很快便谢绝几位大贵族的挽留,离开了法兰西国的首都?,开始四处流浪、演讲。
他的画作和演讲中充满了对战争的厌恶,对和平的渴望,但是当?时的人?们并不接受他的好意。
在大家看来,你?的国家遭到了你?所谓第?二故乡的侵略,你?竟然还要反战,难道是嫌自己不够惨吗?
很多人?对他进行了严厉的抨击,路易的处境一度非常艰难。
所幸那个时候大禄朝的军队、船队已经常驻法兰西港口,因路易曾经的大禄宫廷背景,法兰西国人?倒也不敢对他做得太过分。
但是不被理解和接纳所带来的痛苦,却深深地在路易心中留下烙印,这种心灵上的干涸和焦灼,严重影响了他的身心健康。
好在他还有点?金钱,便与周边几个国家认识的先锋艺术家一起避世……
最后一次消息传来,已经是盛和十三?年,路易于盛和十一年死于肺结核。
不过这些都?是后来的事了,后世人?如何惋惜这样?一位对中西方画技融汇贯通的天?才英年早逝,盛和三?年的人?都?不会知道。
告别路易之后,秦放鹤例行去汪府,给自家师父请安。结果一进门就发现?几个老头和胡立宗都?在。一见他就连名带姓叫了,叫得秦放鹤眼?皮子直跳,举止也越发乖顺。
汪扶风老爷子歪在榻上,半掀开眼?皮子看他,“今儿怎么有些晚?”
庄隐和胡立宗师徒俩就在旁边憋笑,别看汪扶风平时嘟囔着不用来不用来,今天?只是晚了一会儿就问七问八的,显然心里还是愿意的。
苗瑞干脆就都?嘟囔出声,“你?啊,全?身上下嘴最硬。”
汪扶风:“……”
欺负我打不过你?是吧?
秦放鹤忍笑,自顾自寻了座位,简单将路易的事说了。
众人?倒是一阵沉默,许久才听庄隐幽幽叹道:“画画写字的,还是没心没肺的好。”
众人?都?没作声。
说得简单,只要读了书,懂得了一些道理,如何能不关心国家大事?只要开始关心国家大事,又如何能做到没心没肺?
苗瑞不管他,只对秦放鹤说他也想跟着船出海打倭国。
秦放鹤手一抖,不是,您老怎么知道的?!
眼?见他面露难色,汪扶风就竖起眼?睛来,“怎么胳膊肘往外拐,难得你?师伯求你?点?事,合着姓卢的能去,我们老哥几个去不得!”
不是,您老怎么又知道了?
秦放鹤被几个人?看得头大,一抬头就见胡立宗在后面瞪眼?抹脖、做嘴型:不是我说的。
卢实确实上书想参与对倭国作战,一开始盛和帝极力反对。
好歹也八十岁的人?了,安心养着就不错了,能耐得住长途跋涉吗?
秦放鹤也觉得不大靠谱,您老一个科研人?员,上甚么前线啊!
这不玩儿呢嘛!
但卢实的理由?很充分,“大禄与倭国之间的航线已然成熟,中间又会在南汉城停顿休整,危险性不高。况且乘坐的还是巨型蒸汽机船,颠簸晃动也大为减轻……”
最后,他干脆对着盛和帝跪了下去,言辞恳切,“老臣自知有罪,虽万死不悔,有生之年,只想亲眼?看看自己一生的心血,在别国领地上开出绚烂的花。
此为老臣一生所求,死而无?憾,求陛下成全?!”
话?说到这份儿上,谁不为之动容?盛和帝还能怎么样??
只能答应。
但这事儿确实还没对外公开啊!
“他都?一把年纪了,黄土埋到脖根儿的人?了,咱们跟他争什么呢?况且他是做遗言来的,也不吉利……”秦放鹤主动替几位祖宗斟茶,又说,“而且算来这也是蒸汽机船队第?一次远航,也不晓得是否会有什么状况,他是总工程学士,倘或真不幸有个什么大差小错的,这么一根定?海神针跟着去也好就地解决,算是公干。”
乖,别攀比。
整个盛和三?年都?被外交风云萦绕,可?谓风起云涌,未有一刻安歇。
直到盛和四年二月,大禄方面表示,仍未接到倭国方面来使,简直欺人?太甚。
仍在羁押的足利表示这不可?能,“伯父不可?能放弃我的!上国再等等,一定?是出了什么差错!”
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但人?在屋檐下,他不敢说。
他怕死。
不过不要紧,他不敢说,大禄官员敢。
“别等啦,”来下文书的刑部官员凑近了,抬手往他脸上拍了几下,清脆有声,“他们永远都?来不了啦,嘿嘿。”
最不敢想的预感成真,足利脑中嗡的一声炸开,眼?前发黑,一阵阵晕眩,“你?们……”
好卑鄙!
众人?嘿嘿笑了一场,眼?底洋溢着快意,还好心安慰道:“不过你?也莫要惊慌,团圆嘛,快了,快了……”
山不就我,我就山,没什么大不了的。
盛和四年七月,三?艘蒸汽机船打头,后跟若干四、五千料大海船,合计水陆军六万余,浩浩荡荡往倭国开去,打出旗号:兴师问罪。
阿嫖和董娘等人?也在船上随行。
如果没有意外,要不了多久,她们就会驾驶这几艘船前往西方接收法兰西的港口城市,继而再次前往新大陆,所以必须提前熟悉蒸汽机船的运作和作战模式,一旦发生意外,自己人?也可?以亲自上手。
这也将是她们第?一次亲身参与数万人?的国家级战争。
蒸汽机船无?视洋流、风向,速度极快,有它们开路,后面的帆船也很受用。
期间船队在原高丽南部,如今的南汉城靠岸休整,正式向倭国方面下战书。
倭国满朝哗然,君臣恐惧之余也感到气愤,他们分明已经派出使者求和,对方竟然不顾规矩,意欲开战?
危急时刻,倭国终于展现?出前所未有的团结,各家势力暂时放下旧怨,调动精英军队,在各大港口城市严阵以待。
八月初一,大禄船队率先抵达倭国西海岸。
尚未靠岸,大禄官军就远远看见了岸上密密麻麻、严阵以待的倭国将士。
此次水军元帅嗤笑道:“倒是省了咱们四处捉拿的功夫了。”
他向副官吩咐几句,对方立刻传令下去,不多时,几艘船的瞭望台上便打出旗语:
排一字阵,开炮!
后世人?称此次事件为“火炮轰出来的和平”,又称“黑船来袭”。
不亲身经历的人?,不,严格来说,是不处在倭国士兵的立场亲身经历的人?,永远无?法想象这种技术差异所带来的跨级震撼。
当?战意汹涌的倭国士兵渐渐看清海面上刺破海雾,迅速逼近的漆黑的庞然巨物,目睹它们如大山一般乘风破浪碾压而来,而倭国停靠在海面及港口的近百条木船眨眼?被碾碎,化为齑粉,成千上万名水兵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迅速淹没于海浪之中,翻卷的浪花都?隐隐泛了红……
如此巨大的牺牲,却连让对方降速都?做不到。
那高高的烟囱里吞出的黑烟,如鬼怪的吐息,遮天?蔽日,宛如天?地倾塌,末日降临。
三?艘蒸汽机船,每一侧都?装有二十门新式火炮,连同后方跟来的帆船,合计过百。当?百十只黑洞洞的炮口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调转,无?声的威慑力如寒潮般迅速蔓延。
有倭国将领敏锐地觉察到威胁,当?即下令进攻。
可?面对如此钢铁铸就的庞然巨物,他们最强有力的弓弩射上去,也不过溅起一点?微弱的火星,然后便颓然落地。
训练有素的大禄将士不为所动,甚至对此嗤之以鼻,“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不过眨眼?工夫,火炮便对准了倭国将士最为密集的地方发射过去,无?数声巨响整齐划一,海面上硝烟弥漫,船身震颤,紧接着,岸上轰然炸开。
天?塌了,地陷了!
漆黑的蘑菇云升腾而起,硝烟弥漫,遮天?蔽日,大地为之颤抖,山川为之颤栗,海水在短暂的抽空之后又以更快的速度倒灌,瞬间清出来一大片空地。
山平了,人?没了。
整片海滩,整个码头都?被整齐地削下去几丈深,目光所及之处,全?是黑色的世界。
急剧高温作用下,砂土炼为琉璃,木材、人?体化为焦炭。
刚还拥挤不堪的码头、港口,忽然变得空旷起来。
片刻之后,伴随着浓烈的血腥气,高空中噼里啪啦落下无?数滚烫的杂碎,那是来不及反抗就死去的士兵体内的碎肉和残肢。
这是倭国最精锐的军队之一,被选入其中的将士无?一不是身经百战,拥有可?怕的杀人?技。
但现?在,尚未见面,便胜负已分。
对方进行了一场碾压性的屠杀,差距甚至一点?不比大象和蚂蚁要来得小。
这是倭国人?第?一次真正认识到己方与当?今大禄的差距,真正明白了对方不动手是手下留情。
那近乎毁灭性的碾压式打击,瞬间熄灭了倭国朝廷所有的侥幸和战意,随后汹涌而来的是源自灵魂最深处的绝望。
即便是最骁勇的武士军队,也无?法生出试图撼敌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