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苍极其缓慢地眨了眨眼,抬起下巴,微微俯视着她,一言不发?。
阿嫖也没有继续追问,只跟董娘对视一眼,飞快地交换了某个信息,一起行礼,“不是外人,我们自己出去就好,您请留步。”
董苍也真就不送了,站在原地,目送二人离去。
直到走出去老远了,阿嫖还隐约能?感觉到对方落在自己背上的目光,如影随形。
转眼到了年根,朝廷大面放假,可各地各处未必没有突发?情况,故而内阁、翰林院、太?医署等?要紧的衙门,仍需要有人轮值。
以往内阁归内阁,翰林院为翰林院,但是今年却是个例外:
天元帝打着节省开支的旗号,把翰林院和内阁的值班室并到了一处。
轮值是一天三班倒,一天十二个时辰都要通着地龙,又有烛火照明、内外护卫什么的,如此合并之后,确实?能?省一笔银子。
但现在国库有钱,也不至于?缺这点儿,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里面有事?儿。
但具体什么事?儿,因天元帝没解释,众人心中虽有猜测,却不好追究。
无论什么朝代,过年过节轮值都不是好活儿,可谓能?者多劳、少者多劳。
内阁就不用说了,年纪第二小?的候元珍都比秦放鹤大一轮有余,自然秦放鹤第一个来,最后一个结束,值最多的班。
至于?翰林院,人手可比内阁多多了,基本就是紧着新人、没门路的倒霉蛋来。
头一日与秦放鹤轮值的翰林叫孟有年,三十七岁,人长得老实?巴交的。
这还是他?头一回如此近距离、长时间单独接触阁员,多少有点紧张。
秦放鹤看出他?的紧张,主动笑着与他?搭话,“我记得你是五十二年的探花,江西人,二老可还康健?”
孟有年确实?很紧张,但秦放鹤太?年轻了,保养得也好,冷不丁一瞧,简直比自己还小?几岁时的……
如此身居高位却温柔和气的人,只要稍微流露出一点善意,孟有年就很难拒绝,又惊又喜道:“您竟然还记得,下官正是天元五十二年的探花,殿试所作文?章中,还曾引用过您的高论……劳您记挂,家父家母一切都好,都好。”
秦放鹤点点头,示意他?坐下说话,“大过年的,家人不在身边,又要值夜,也是辛苦了。”
不管什么朝代和时空,京城的房子都是个大问题,哪怕是家境中上等?的外地官员,为官初期也很难合心意的落脚点。
朝廷有心贴补,专门在京城划出两个片区来,提供补贴,专供新科进士和在册官员们低价租赁房屋。
但是很小?,仅能?供官员两口子住,若想再抚育孩子、供养父母,根本不敢指望,所以一般都会像孟有年这样,暂时将家眷放在老家,按时寄钱回去,由?妻子和族人侍奉着,等?日后慢慢做大官了,再取家眷。
异地夫妻,父母骨肉分离,听上去很惨对不对?
但实?际上,如孟有年这般殿试结束后立刻就能?进入翰林院,被授予官职的,已经是极其稀少的幸运儿了。
更多的二甲三甲进士、同进士,除了凤毛麟角的少数几人能?通过后期再考试进入翰林院之外,九成九都要外派,指不定?猴年马月才能?选上哪里的官呢。
少不得节衣缩食,去城外租赁便宜房舍,或干脆去寺庙、道观借住,开启漫长的等?待生涯……
孟有年一听,诚惶诚恐,“阁老说这话,可实?在是折煞下官了,若论辛苦,如何能?有诸位阁老辛苦呢?下官的家眷皆不在京中,即便回家,也不过是一人望月独叹,冷寝似铁,哪里比得上这里温暖舒适,又能?有幸聆听阁老教?诲……”
秦放鹤笑笑,故意捡了一些他?老家的风土人情来说,孟有年越发?受宠若惊,更加亲近敬服,“早便听闻阁老博闻强识,见解独道,只一直无福瞻仰,聆听教?诲,今日一见,果然如沐春风,令下官自惭形秽。”
枯坐无趣,秦放鹤的目的也不在听下头的人溜须拍马,便叫人取了些年前一直悬而未决的奏折、请示来,重新审阅、批示。
孟有年就在旁边伺候,铺纸研墨,十分尽心。
看了几本之后,秦放鹤忽问:“可看清楚怎么做了?”
孟有年一愣,没回过神来,“这……”
该不会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吧?
秦放鹤朝对面桌边抬了抬下巴,将手边两本奏折往他?眼前一推,“做来我瞧。”
奏折硬硬的尖角碰到孟有年的指尖,他?一个激灵,差点就撩官袍跪下了,“阁老,此为越权,这,这如何使得!”
大过年的,这不害人么!
秦放鹤哈哈大笑,意味深长道:“我岂是那等?上下不明、尊卑不分的?”
孟有年一怔,啊,那倒也是。
若论揣度陛下心思、朝廷动向?,放眼当下,再无出此人之右者。
“在翰林院,却不只要学做翰林,”秦放鹤抓过一旁的帕子,慢条斯理擦着手说,“你只埋头值夜,可曾想过陛下今年忽然一改旧例的用意?”
孟有年呼吸一窒,也明白过来,顿时喜得浑身发?烫,“这,既然是陛下,是阁老的意思,下官自当竭尽全力,只恐思虑不周,延误国家大事?……”
翰林院一直只有宣读、参言、建议权,但是没有决策和执行权,这,这也没经验呐!
秦放鹤就笑,温和笑容中满是鼓励和信任,“你只管去做,一切都有本官担着……”
两日后,胡靖轮值,习惯性?查看年前旧本子,翻了几本之后,忽眉头紧锁,指着上头几行批注道:“怎么回事??”
这笔迹,分明不是内阁六人之中的任何一个!
第265章 风浪(四)
胡靖说话时,上一班交接的卜温还没走,正接了内侍取来的大氅要穿,闻言道:“哦,那是前番轮值的几个翰林批的。”
“翰林?”得了答案的胡靖越加不快,将本子往桌上一丢,“胡闹,这哪里是翰林院的人能做的!职责不清、分属不明?,成何体统!”
与卜温同班的翰林闻言,下意识缩起身体,恨不得胡靖看不见自己。
那些折子、卷宗之中,也有他的字迹。
而与胡靖同排一班的翰林则在心?中暗暗叫苦。
他们这些过?年轮值的,私下也有联络,之前众人便?听孟有年讲述经历,言辞间对秦放鹤极尽推崇,什么“待人如沐春风”“倾囊相授,从?不藏私”,而孟有年本人也成了历来翰林院之中,第一个批折子的人。
众人听了,都是艳羡非常,不觉想到自己,也多了几分期盼:
那些卷宗文档,年后陛下都是要带着太子一一过?目的,若他们办得好,没准儿就能入了圣人的眼,就此飞黄腾达不在话下!
前头几位同僚也都颇顺利,可怎么轮到自己,这位胡阁老……
卜温排名虽靠后,却也不大怕胡靖,不疾不徐道:“只是叫他们捡些不大要紧的初审,若有不妥,诸位阁老也可随时指点校正……”
说到这里,他面上适当地流露出一点疑惑,“怎么,阁老没听说么?陛下虽未下明?旨,可今年将内阁与翰林院轮值处合二为一,难道不正是这个意思么?”
“听说?”胡靖听这话不对,“听谁说?”
煞那间,卜温在心?中好一番天人交战。
若直言是秦放鹤一力主?张,虽事实如此,可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岂不等同背刺?
胡靖固然?招惹不得,但?秦放鹤也不是省油的灯,焉知日后不会迁怒?
利弊只在短短一瞬,卜温泰然?自若地重复了刚才的话,“未曾有明?旨,只是瞧陛下大约是这个意思,左右都在一处,便?是不教,他们也都瞧见了。再者前头几位阁老都是这么办的……”
今天已?是轮值第三日,内阁之中除了胡靖,都轮了最?起码一遍,“前头几位阁老”,一下子就把所有人都囊括了。
人多无罪嘛。
大不了您去问陛下呀!
“在其位谋其职,不在其位,妄谋,便?是僭越!”看到是一回事,可以当没看到,但?你主?动让他们去做,就是截然?不同的性质了。
胡靖一听,就猜到是秦放鹤的意思,不觉冷哼一声,“既未下明?旨,就仍有待商榷,需按旧例。朝廷法度非同等闲,岂可轻易更改?各部?各衙门各司其职,又怎能说变就变!你我身在内阁,便?有督促监督之职,岂能人云亦云,自以为是,若都如此,朝廷还不乱了套?”
卜温也知道这必然?是两拨势力斗法,自己等人夹在其中,只能竭力求生,故而面上恭顺听训,实则左耳进右耳出。
就听胡靖又道:“还有,你入内阁资历尚浅,日常言行也该注意分寸,什么叫【瞧】【大约】,陛下的心?思,也是你我能随意揣度的么?回头若传出去,内阁众人胡乱揣测圣意、歪曲朝纲,你我前程事小,若人人效仿之,耽误朝廷大事又当如何?”
大过?年的,本来轮值就够烦了,偏偏又被抓着说教,一顶顶大帽子扣上来,惹得卜温好生不快,顿觉胃部?不适。
等好不容易找机会离开?时,卜温身后的大氅瞧着都格外?气势汹汹。
卜温不怕胡靖,胡靖自然?更不惧卜温,也不去理他,自顾自坐下。
转眼暖阁内只剩俩人,与他同一日轮值的翰林顿觉浑身不自在,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胡靖瞥了他一眼,“怎么,还想老夫亲自请你坐下批阅不成?”
现在他看这些翰林,真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秦放鹤有盘算,那是他的错,可你们这些晚辈初入朝堂,只怕身上的奶腥气还没散尽呢,推辞尚且来不及,竟就敢跟着胡闹?
真是一代不如一代,本事没多大,胆子倒不小。
简直岂有此理!
“不敢不敢……”那翰林平白挨了一顿训斥,惹了好大没脸,只得讪讪坐下,尽量远离。
胡靖哼了声,却也懒得继续抓着不放,索性将他晾在一边,兀自思量。
秦放鹤此人常有出人意料之举,但?从?不打无把握之仗,此番既然?敢叫翰林院的小子们掺和进来,必然?已?提前请示过?陛下。
可陛下既然?没有反对,又为何迟迟不下明?旨呢?
这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若换了旁人,胡靖直接抓过?来问也就问了,可偏偏是秦放鹤,倒是棘手。
他虽资历比秦放鹤深些,但?对方的师公曾是他的上司,董春去世不久,他倒不好公然?拿架子。
二来他虽是首辅,却无有爵位,秦放鹤却是正典钦封的伯爵,也不是可以轻易拿捏的。
故而胡靖不好放下身段亲自去秦家?质问,而秦放鹤也不可能任他呼来喝去……
偏偏正值年假,二人轮值中间老隔着几个人,接续不上,没法面对面对峙!
怀揣着这样那样的心?思,稍后胡靖与侯元珍交接时,便?提了一嘴,“你与子归交割时,记得提一句,虽说内阁必自翰林出,但?翰林院那些人才入仕途几年?满打满算还不满三载,终究稚嫩了些,难当大任,对他们莫要太过?宽纵……”
每位阁员都是翰林院出身,但?未必每个翰林都能入内阁,能熬到什么段数且拿不住呢!
终究顾及到天元帝的意思,胡靖这话说得已?算柔和。
但?侯元珍不这么看。
这老匹夫有话自己不说,要推我去死啊!
你胡靖官至首辅,这话自然?算和风细雨,可我是什么?
论资历、论爵位、论实权、论圣恩,那秦放鹤皆在我之上,我有甚资格对人家?说教?
哪怕是传话也不行!
但?胡靖也是他的上司,交待的事,不能不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