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听沈子枭提高了几分音量,道:“众人听令,悉数退出这鸿台,离门三米之外,不许叨扰,违令者,斩。”
他这气度深如渊,巍如山,本身便给人王者之气逼人的压迫感。短短一句话,却十分掷地有声,给人深颤的震慑力。
饶是连赵华霁,都不免对他侧目。
口谕已下,众人不敢违抗,纷纷退出院子。
鸿台上的大昭羽林郎亦下楼退出,并将宋琅的尸体挪了下来,祁世跟在身后,哭个没完。
宋琅的尸身路过江柍的时候,她转过头去,连多看一眼都是不忍,难以想象,片刻之前,是她亲手把刀插进他的心脏上,了结了他的生命。
迎熹和赵华霁看到宋琅的尸体,也都露出不同程度的伤痛神情,二人退出去,羽林郎把宋琅的尸体停放在墙沿边,她们跪地向宋琅一拜,迎熹抬头的瞬间已是泪如雨下。
等鸿台只剩沈子枭和江柍二人的时候,沈子枭才伸臂把江柍揽进怀中。
二人相依偎,都有些恍惚,开口竟不约而同问道——
“是梦吗。”
“我不是在做梦吧。”
话落,都是一愣。
随后又几乎同时笑起来。
沈子枭松开她,手却仍旧窝在她的双臂上,低头含笑看着她,摸了摸她耳边如蝉翼般拂动的碎发,又碰了碰她小巧的耳垂,最后将手指轻轻放在她尖俏的下巴上:“你胖了些。”
他说:“比上回在纪府见你,气色好多了,上回你真是太瘦了,那时你在昭宫尚且过得安稳,后来经过种种,我以为你一定更瘦了,却不想你将自己照顾得还不错。”
江柍低眉含笑:“因为后来我想明白了,与其庸人自扰,不如把能做到的事情做好,可我在深宫之中也唯有照顾好身体,唯有如此,才能期盼来日。”
笑着笑着,她的眼眸中却染上一分不易察觉的苦涩,她轻叹道:“可你却瘦了好多,比上次见你要瘦了两圈,你定是没有好好吃饭。”
沈子枭一怔,说道:“你可不许冤枉我,我日日都吃得好,睡得香,不过是行军辛苦,这几日又赶路,才瘦了而已。”
事实上,自从听闻“迎熹公主”薨逝以后,他哪里还吃得下饭,每日强迫自己动筷,也不过吃半碗饭几口菜而已,把浅碧急得都上火了。
他不想让她担心,又抱住她,叹道:“好在很快就可以不用打仗了,到时候你监督我,若我不胖回来,你就罚我可好。”
江柍笑道:“我可不敢。”
沈子枭心里鼓鼓囊囊窝着雀跃,又松开她,看着她道:“还有你不敢的事情。”
江柍故意道:“是呀,您现在是大晏的皇帝陛下,我自然是处处顺从,不敢违逆的。”
沈子枭眼眸幽幽闪过一道光,又或是被这鸿台的千万盏灯火照耀,才露出这样绮丽而引人遐想的目光来。
他忽然凑上前去,只差一根指头就碰到她的唇:“那我想亲一亲你,你会觉得刚刚重逢,言之过早吗。”
江柍怔了怔,近在咫尺的剪水双眸,深处似有点点星光。
沈子枭的呼吸变得急促许多,却仍然低低望着她,目光浓烈而深重,未经她的允许,他不敢再做更过分的事情,这样忍耐,未免有些可怜。
江柍轻轻勾唇,忽然踮脚,似小猫够花似的,就这样触到他的唇。
他登时乱了。
某一处不争气地激动起来。
她本以为他会更进一步,将她拥入怀中深深地吻下来。
可他却慌乱地后退一步,只恨自己怎么如此没有定力,这种时候怎会是想这种事的时机,双眸不敢看她,不由慌乱地在地上乱瞥。
她觉得有些好笑:“你怕什么。”
他的双颊不明显地燃烧起来,她的香气还在鼻间萦绕着勾引他,他佯装镇定,甚至有几分冷酷,边往外走,边僵硬道:“你先随你母亲回府,改日我再来见你。”
第146章 鸳娘
◎江柍和叶思渊是亲姐弟!◎
后来江柍和迎熹随赵华霁的马车出宫。
来到江府, 进到主母院中,赵华霁让丫鬟婆子都出去,关上房门, 才与江柍和迎熹说起正事。
她问江柍:“纪敏骞被俘, 纪家倒台已成定局, 不知会遭逢怎样的血光之祸, 迎熹和克柔该怎么办。”
江柍似是早就知道赵华霁会问这个问题。
她一笑,看向迎熹:“迎熹,你如何打算。”
迎熹的眼皮还肿着, 仍能看出方才哭过的痕迹, 她似是没了心力, 叹息道:“本来我为扳倒纪敏骞和皇兄绷着一口气,如今他们结局已定, 我反而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了。”
赵华霁闻之皱眉。
江柍神色未变, 又听迎熹道:“刚才在路上的时候我也想过了, 如果还能活得下去,就为了克柔活下去,日子苦点也没什么,若是活不了或半死不活, 那就死了了事,左右我已经太疲惫, 活下来也并不是一件多么让人庆幸的事情, 不如殉国。”
“迎熹你糊涂呀。”江柍一叹,“古往今来,为了国家而死的公主已经太多, 不缺你一个。”
赵华霁也道:“是啊迎熹, 前半生不是你能掌握, 后半生你一定要努力过得舒心快意才是啊。”
迎熹闻言,又是哭。
江柍在心里哀叹,她的眼泪怎么都流不完呢。
“我之所以问你的想法,是想知道你对后半生的安排,你是继续留在郢州,还是去赫州,抑或到任意一个天高海阔的地方去。”江柍又道。
迎熹的哭声慢慢变成抽噎,直到完全平息的时候,她才道:“不留在这,这里处处让我伤心,也不去赫州,那里对我来说始终是敌国的国都,我想寻一处清净地过活。”
江柍默默了片刻,忽地想到什么,问道:“你可愿去朔月?”
“朔月?”迎熹对这个地方十分陌生。
江柍道:“你今日所见的高个子十分美艳的女人便是朔月的女王,朔月处于西域深处,是一个与世隔绝的桃花源,也是男女平等,人人安居乐业的地方。”
“果真有那样的地方?”赵华霁也忍不住问道。
江柍重重点头:“我亲自去过那里,朔月女王与我乃是莫逆之交,定会好好照顾迎熹和克柔。”
赵华霁却想到什么,染上几分愁绪:“可那里这样远,岂非很难再见到了。”
“……”话落,三人皆沉默下来。
迎熹绞着手绢,咬唇沉思。
就当江柍以为她定要拒绝这个提议的时候,她忽然起身,到赵华霁面前重重跪下,道:“母亲,请原谅您养育迎熹一场,迎熹却从未向您尽孝,可是这里我待不下去了,这里的每一寸空气都染上了福宁宫那场大火的味道,母亲,孩儿要去朔月!”
赵华霁蓦然坠下两行泪来。
江柍也恻然不已。
迎熹又道:“唯有如此,我才有机会忘记纪敏骞。”
她很是落寞,却又很快对赵华霁一笑:“何况,你我的母女情分,终是我占了江柍的,从此以后我把您还给她,她终于可以做您唯一的女儿,被您好好疼爱了。”
此话一出,赵华霁和江柍默契地对视一眼,她们都想到了鸳娘。
那个陌生又熟悉的名字,让江柍感到困惑。
却让赵华霁泪眼婆娑。
这样呜咽了片刻,赵华霁把迎熹扶起来,说道:“好孩子,你有自己的人生要走,你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这是对母亲很欣慰的事情。”
迎熹大恸,扑进赵华霁怀中大哭起来:“母亲……”
江柍在旁边看着她们“母女”相拥而泣。
一时间百感交集。
既觉得尴尬,又觉得悲伤,既觉得心中好似有什么被剜走了,空落落一块,又觉得一股温热在身体里悄然流淌。
她们哭了许久。
直到门口有人来喊:“夫人,奶婆子来传话,说是小姐半夜起烧了,想喊夫人回家看看。”
迎熹闻言这才匆匆离去。
一时间,房中只剩下赵华霁和江柍两个人。
赵华霁拭泪,看向江柍:“柍柍,事到如今,是该让你知道鸳娘的故事了。”
江柍沉静注视着赵华霁。
赵华霁露出思绪辽远的神色:“其实关于这件事,我知道的也并不多,一切都要从二十年前晏昭打了三年的大战说起……”
二十年前,晏昭兵戈相向。
人到中年的江峻岭和不过弱冠之年的叶劭因屡次交锋,成为惺惺相惜的忘年之交。
他们欣赏彼此的才能,却又视对方为最大的对手,一路相爱相杀,这场仗打了将近两年,都还没有分出真正的胜负。
直到某日,两军于西南的蜀地交战,江峻岭试图假败,用计引叶劭进入他事先设好的埋伏之地,叶劭果然上当,见江峻岭试图收兵,便想一鼓作气把他拿下,单枪匹马就追了过去。
叶劭年轻气盛,江峻岭虽年岁大些,上了脾气却也如顽童一般,原本按照计划要引叶劭入林地,再以捕兽洞捉拿他,谁知二人在半路打得起劲,竟给打忘了。
正当他们你追我杀非要分个胜负不可的时候,暗中埋伏在山谷中试图黄雀得利的梁国人从天而降。
他们二人在数百位顶级下手的围攻下,被逼上山崖,又一齐掉进山涧,被湍急冲走。
彼时怀孕月余的赵华霁,还有位极人臣的谢韫,分别得到消息。
二人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出事之地,尤其是赵华霁,虽有身孕在身,却不顾反对,亲自率人入山林搜寻江峻岭的下落。
因来时匆匆,赵华霁的身边只带了最亲近的侍女鸳娘照顾她。
有一日,她们在山林中偶遇野熊的时候,身边的士兵只顾着照看怀有身孕的将军夫人,却把这小小的侍女忘到脑后。
等赵华霁回到大营的时候,才发现鸳娘没有跟上来。
也是那一日,她回到营帐里,只觉下腹疼痛不堪,去恭桶一坐,竟有血流出。
她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却不敢惊动旁人,怕因此被强制离开此地。
只说是普通胃疼,士兵去请了大夫,她让大夫保守秘密,找来堕胎药,喝下去,送走了那孩子。
后来她比往日更努力搜寻江峻岭和鸳娘的下落。
人人都道他们救不回来了。
可她不信,总觉得有希望默默指引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