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默想:爱爱,你得知思渊之死,不知会有多么伤心,我总要想法子先见一见你才好。
*
郢州。
承晖宫的金銮殿上,宋琅将一沓奏章狠狠掼地。
“陛下息怒!”百官见状纷纷跪地,无不战战兢兢。
宋琅一身玄色龙袍,头戴着十二旒冠冕,俊美的面容在悬垂的玉旒之后颇有些晦暗难明。
他问道:“朝廷养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十座城池,竟这样轻而易举地拱手他人了!戍守锡州的都指挥使更是在晏军还未攻城之前就举手投了降!那珠崖城,好容易叫江将军打下来,谁知竟被大晏那个姓晁的女将军收入囊中!朕的脸都丢到老祖宗那里去了!”
百官都不敢答话,大殿里一片鸦雀无声。
这时,曾任太子少师的谢澈礼来到朝堂中央,高举牙笏,躬身说道:“陛下,如今局势动荡,为大昭千秋基业考量,臣恳请陛下,重用宁王和萧山将军!”
众人心头皆是一震。
宋琅听到这两个人,目光亦是猛地一定。
谢澈礼又道:“老臣知晓此二人曾是太后一党,可大晏本就在军事上强于大昭,而大昭又因诸事导致武将凋敝,陛下在此时重用旧臣,一来体现陛下任人唯贤的宽宏之心,也好让太后余党明白,唯有投靠陛下,报效大昭,方才有一线生机!二来上安武官中定士卒下抚百姓,唯有让众人看到陛下抗晏的决心,才能振我大昭士气,让兵将和百姓放心!”
谢澈礼一番话,洪亮激昂,响彻大殿。
宋琅久久未言。
默了半晌,才问:“众卿意下如何?”
群臣面面相觑,低声交谈片刻,却不见有人回话。
宋琅渐渐地便有些不耐烦了,他丢给纪敏骞一个眼神,纪敏骞意会,出列说道:“回禀陛下,臣认为不妥。”
群臣又将目光齐刷刷投向纪敏骞。
纪敏骞声音不急不缓:“陛下可以给太后余党官位爵位,却不能给他们兵权,宁王和萧山二人都曾带兵打过仗,在军中多有声望,若忠心陛下还好,若有异心,率人攻入宫里,营救太后刺杀陛下,又该如何?”
一句话说得谢澈礼面色惨白,他忙道:“陛下,大晏铁骑一路南下,眼看火烧眉毛,怎可不解决当务之急?老臣以为,纪大人此言未免杞人忧天!”
纪敏骞比之谢澈礼,显得冷静多了:“谢大人话里话外皆为太后余党说话,是何居心?”
“你!”谢澈礼已是面红耳赤,急切道,“老臣所言赤胆忠心,不像某些人,权力倾轧,为排除异己,不顾陛下,不顾大昭!”
“好了。”二人争吵正激烈,宋琅插话进来。
他面上浮着三分漫不经心的笑意,比板着脸时还要令人胆寒。
说道:“二位爱卿所说都有道理,容朕再想想吧,退朝。”
宋琅起身离开。
底下众臣行礼过后,也纷纷退下。
谢澈礼瞥了眼纪敏骞,极为鄙夷,冷哼一声忿忿走远。
纪敏骞浑不在意,慢慢走在众人身后,忽听前面两位大人说道:
“昨个儿听说福王已疯,竟当庭如厕,惨状不堪入目。”
“反观宁王,尽显齐人之福,一年之内生下七个儿女,日子过得比咱们都舒坦。”
“唉,如今陛下阴晴不定,谁人不惴惴难安?”
“只等大晏打进来,你我就踏实了。”
“可不是嘛,胆战心惊的活,痛痛快快地死哦!”
“……”
一阵寒风吹来,纪敏骞心里竟莫名感到荒凉。
已是十月将尽,宋琅夺权亲政将满一年,而今日是迎熹诞下嫡女的百日宴。
纪敏骞本应高兴,却不知为何生出一种直觉
第126章 江柍的恨
◎“敢害思渊,我要他死。”◎
宋琅下了朝, 径直去往江柍的升平殿。
因这一路都在想早朝时谢澈礼之言,直至踏进殿中,才想起江柍去纪府吃百日宴, 算算时辰现已出了宫门。
他本欲离开, 又见碧霄正在给院角的菊花松土, 不由停下, 问道:“这些活留给底下的人做就好,怎么还要你亲自来?”
碧霄这才看到宋琅,忙行了礼, 道:“这些花是公主亲手种下, 平日不肯让人动手, 怕底下人毛躁,再给养坏了, 连奴婢们也是偶尔才插手。”
宋琅竟不知道这些, 又问道:“院中的花草, 都是公主在打理吗?”
碧霄笑道:“是呢,包括给陛下送去的花,也是公主亲手挑拣。公主说,她平日闲来无事, 侍弄些花草也是打发时间。”
宋琅闻言,心头莫名一热。
那日他与江柍大吵过后, 本以为江柍会与他生出嫌隙, 谁知后来她竟主动送来一瓶鲜花示好。
对他说道:“希望皇兄给爱爱一年时间。”
这三个月来,她虽仍未接纳他,却不像从前那般抗拒, 反倒能与他赏月品茗, 安然静好。
当日他本欲将叶思渊之死告诉她, 亦狠狠报复她一回,后来也因她的乖巧而放弃,并嘱咐阖宫上下,严禁此事泄露。
如今看来,还好他将此事捂住,否则哪里能得到她的那一点点青睐。
宋琅想着,已是不自觉笑起来。
转身出了升平殿,脚步轻盈。
碧霄看到宋琅走远,才拍了拍手上的泥土,面色凝重下来。
她速速整理了一番衣装,避开几个安插在升平殿的眼线,悄然来到福宁宫。
她提前买通了看守福宁宫的两个侍卫,这两个侍卫乃是高树观察许久的二人,皆有赌债在身,亟需救命钱,又有几分胆识和江湖侠气,故而才选中他们。
此事看似只需胆大心细外加一部分运气,实则早在江柍出宫参加百日宴之前,碧霄便和那两个侍卫细细计算过换班的时间,以及如何躲避其他当值的侍卫,若被发现要如何解释等等问题。又与二人商议好,趁侍卫们换班的时候,悄然溜进去,时辰只有一炷香。
一切还算顺利。
雕花的窗扇被推开,尘埃扬了一地,在阳光下起起伏伏。
昏睡在罗汉床上的妇人睁开眼来,缓慢地看清对面人的脸,眉目仍是惺忪,但嘴角却已轻轻扬起,唤了声:“你比哀家想象中来得要迟一些。”
似是早知她会来?
碧霄眼眸微眯,心下警惕起来。
*
步摇在发髻上轻晃。
江柍乘轿出宫,抬轿人已是极稳,许是她心里忐忑的原因,竟觉得颠簸得厉害。
自从她得知宋琅要对叶思渊和谢绪风不利时,便一改对宋琅的态度,一是为了稳住他,好让自己在宫中的时日好过一些,二是怕他再做出什么失智昏聩之事,导致无辜的人受害。
与宋琅假意周旋之余,江柍也没闲着。
这三个月以来,她命高树暗中搜集朝堂内外发生的大小事,以备不时之用。
八月十五中秋月圆那一日,郢州下了一场好大的雨。
天气渐凉,雨雾都是湿冷的,扑在身上,只觉得四肢百骸都发冷。
江柍惜荷,仍打了油纸伞,在碧霄的陪同下,去御花园把清和池中最后两枝还在盛开的荷花剪下来,回宫放在瓶中养着。
正弯腰,拿剪子铰花,高树像一只灰溜溜的耗子,从一角蹿了出来,告诉她:“公主,叶小将军去了。”
江柍和碧霄都没反应过来,只纳闷儿,大昭可有姓叶的将军?
还是碧霄猛地意识到什么,丢给高树一个责备的眼神:“以往只觉你稳重,怎地说这么要紧的事情,也不知挑时候!”
高树这才注意到,雨下得好大。
他没打伞,浑身都湿透了,都未曾察觉。
江柍一怔,隐约察觉到什么,莫名觉得毛骨悚然,身子不受控地朝后一仰,就这样瘫坐在雨地上。
碧霄和高树忙来扶她。
她已是失去理智,挣扎着推开他们,混乱之中,雨伞被打翻在地,凉雨兜头而下。
她愣愣地问高树:“去了是什么意思。”
高树满脸痛苦,嗫嚅不敢答,只求饶似的唤:“公主……”
她大声吼出来:“我问你去了是什么意思!”
高树似是哭了,煎熬地答:“安阳一役,小将军为救被骞王掳走的琥珠公主,以身饲虎,连中数刀……”
“够了。”江柍没说什么,碧霄已经先听不下去,喝道,“高树,你想让我们公主疼死吗。”
高树有些怔忡,不知该不该继续说。
江柍却咬牙,狠狠道:“你接着说,每一个字都不要落下。”
高树看了眼碧霄,碧霄一脸愁容盯着江柍,他只好又道:“奴才知道的并不多,只知道小将军死在了陛下的怀里,陛下抱着小将军在安阳城前痛哭许久,惹那天上的飞鸟都盘旋在上空哀鸣不已,后来没过几日魏国公赶到安阳,众人再见陛下时,竟发现陛下的头发悉数变白了……”
碧霄听得心惊肉跳,目光死死锁住江柍,生怕她会崩溃。
可江柍只是怔怔坐在雨里,手里还握着一朵刚刚剪下来的荷花。
她仿佛就是要亲耳听到每一个细节,只有那些话像刀子一般凌迟着她的心,她才能记住这尖锐绵长的疼痛和仇恨。
她没有沉默太久,便问:“所以,究竟是宋琅安排成功,还是沈子杳本意是对琥珠下手,破坏峦骨和沈子枭的合作,而误杀思渊?”
她嗓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
可落在高树耳中,只觉得惊心。
高树愧疚地低下头去,只道:“请公主恕罪,奴才还没能打探到这些。”
高树因是“宋琅的人”,又比宫娥好走动些,故而能探听些消息出来,可到底诸多不便。
江柍不怪他,只道:“此事早晚能查明,无论是谁,敢害思渊,我要他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