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芸摇摇头:“不闷,有阿娘陪着我。”
这话?让李洪脸色又阴沉了几分。他忍了忍,尽量耐着性子道:“你记不记得阿爹是?上个月的生辰?从?前每年你都会给阿爹准备礼物,今年却漏了。”
“阿爹也不想要什?么,你陪阿爹四处转一转,就当全?了阿爹的心愿,好不好?”
他颇有些做小伏低的姿态。知芸到底还是?个孩子,一时?间有些无措,便看向了裴绮。
“李洪,你——”
李洪看向裴绮:“怎么,我就这点心愿你都不肯满足?你放心,我只同她待一会便会走。往后,我也不会再来找你们。”
这话?让裴绮眉眼一动,淡淡道:“如此甚好。”
他嗤笑一声?:“如此便能遂了你的心愿了,你一定很高兴吧。”说着,李洪向着知芸道:“走吧。”
知芸犹豫了一下,提步跟在李洪身后往巷口走去。裴绮放心不下,跟在了身后。
姜菀本想跟过?去,然而李洪冷冷撇来一眼:“姜娘子,你一个外人就不要来打?搅我们了吧。”
她语塞,只好站在原地,目送着三人越走越远。
眼看着走到了距离学堂足够远却又尚未到巷口的地方,路上行人匆匆而过?,无人留神?这巷子里的光景。
姜菀看着李洪停下步子,同知芸说了几句话?,知芸似乎迟疑了一下,随即用力摇头。
他又对着裴绮说了什?么,裴绮反应很剧烈,坚决地摇了摇头。
李洪看起来很不甘心,又说了一番话?,却见裴绮气得浑身发颤,胸口剧烈起伏,终于?抑制不住一抬手,一巴掌打?在了他的脸上。
巴掌落下,李洪似乎愣了,仿佛难以置信,他盯着裴绮半晌不说话?,只缓缓伸手搭在了知芸的肩头,看起来便是?一个父亲对女儿最自然最慈爱的举止。
姜菀觉得眼睛盯得有些酸,便闭了闭眼。然而在眼前陷入黑暗的一瞬间,她却听见了裴绮的惊呼声?:“李洪!你要做什?么?”
第64章 酥黄独、酱烧大排、菠菜鸡蛋汤和脆腌萝卜丁
随之?而来的是知芸的哭喊声。姜菀心中一凛, 慌忙快步追了过去。
她走近了,却见李洪正死死掐住知芸的脖子?,整个?人?陷入了癫狂,仿若对外界的声音毫无感觉, 只恼恨地对着知芸喋喋不休地怒吼咒骂着。
他吼出的字句断断续续而破碎不?堪, 让人?听不?真切。知芸被父亲的大手掐住, 根本无力挣扎。裴绮拼命撕扯着李洪的衣袖, 用力捶打着他却无济于?事。
姜菀离近一看?,心中的猜测渐渐得到了证实。李洪此刻的样子?, 与那日葛烁之?态一模一样。
她蓦地忆起许久之?前,李洪出现?在食肆门?外时也出现?了这样的模样, 那时的他抖着手从袖中取出了一个?药瓶,深深吸了一口后便渐渐恢复了正常。
原来‘断肠散’那时便已经开始流入京城了吗?
顾不?上想那么多,姜菀迅速上前, 用力去掰李洪铁钳似的手臂,同时放声呼喊:“来人?啊, 救命!”
她声音极大,惊动了恰好在长乐坊内例行巡视的坊丁。那几人?对视了一眼,慌忙奔了过来。众人?合力终于?使得?李洪松开了对知芸的桎梏, 他顿时如?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倒在地, 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眼睛犹自瞪得?吓人?。
知芸被裴绮揽在怀里, 整个?人?被吓傻了,呆呆地张着嘴说?不?出话来。裴绮心疼地抱紧她,一声声唤着:“芸儿, 不?怕了,阿娘在这里。”
那边, 李洪瘫倒在地了一会,恢复了意识,开始挣扎起来。坊丁按住他,对着裴绮道:“这是何人??你识得?他吗?”
裴绮咬唇,低声道:“他是我......女儿的父亲。”
坊丁不?由得?震惊:“他竟能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下这样的狠手?这……”
那李洪渐渐清醒过来,第一反应是拼命伸手在衣衫里摸索着什么。然而他手腕抖得?厉害,一个?小瓷瓶从他手边滑落,骨碌碌地滚落在地,正停在姜菀脚边。
坊丁正在与裴绮说?话,没留神这细微的动静。姜菀垂眸看?过去,心中猜到了什么。
她弯腰捡起,掂了掂,听声音里面装的似乎是小药丸。隔着瓶塞隐约能闻见?一股极辛的刺激性气味。姜菀对上李洪的癫狂中带着渴望的目光,沉吟片刻,还是没有如?他所愿递给他,而是出声道:“这是何物?”
坊丁这才注意到,将那药瓶接了过来,道:“似乎是药丸?你是有什么陈年?旧疾,需要随身带着药?”
裴绮显然也不?知情,面上浮起疑惑。
坊丁正要拿开瓶塞看?看?里面是什么,却见?李洪更加狂躁,张开五指拼命抓挠着地面,口中发出嗬嗬的声音,如?野兽咆哮。
裴绮和知芸大惊失色,不?知李洪这又是中了什么邪。
紧接着,李洪挣开了另一个?坊丁的束缚,猛地把那拿着药瓶的坊丁冲撞倒地。接着,他像抓住宝贝一样把那小瓷瓶攥在了手心里,拔出瓶塞便往口中倒了些药丸进?去。
很快,他眼底的血色淡去,整个?人?的呼吸也平稳了下来。然而被冲撞的坊丁却勃然大怒。
“你犯了事不?知悔改,反而还敢袭击我?”
坊丁爬起身,和另一个?人?立刻把李洪按在了地上,一叠声地喊人?。不?多时,又来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坊丁,合力把李洪抓了起来,连拉带拽地带走:“老实点!跟我们回去问话!光天化日之?下,你竟敢行凶,真是没有王法了。”
李洪虽恢复了意识,但张了张嘴想要辩解,却嗓音嘶哑发不?出声来。他身上还是无力的,毫无反抗之?力,如?破布口袋一样被拖着走,却没忘了狠狠盯着姜菀,目光是切骨的痛恨与憎恶,仿佛下一刻便要冲上来了结了她的性命。
姜菀被他的目光一盯,忽然觉得?不?寒而栗。擦肩而过的一瞬,他张嘴说?了什么,虽没出声,但姜菀辨认出了口型。
他说?:“是你害我到如?此境地,我不?会放过你。”
一切重归平静,知芸的情绪终于?稳定了下来,裴绮眼眶含泪,向姜菀道:“阿菀,对不?住。又把你牵扯了进?来。”
姜菀深吸一口气,问道:“裴姨,方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裴绮给知芸擦了擦脸颊的泪,慢慢道:“他说?,他如?今捉襟见?肘,难以生活,问我能不?能……借些银钱给他。”
她顿了顿,似乎也在为李洪的恬不?知耻而语塞,又道:“我告诉他这是痴心妄想。如?今我们桥归桥路归路,两不?相干,他即便饿死了也与我无关,那笔银钱是这些年?我受苦的代价。”
“他被我激怒了,叫嚣着若我不?肯,他就要去衙门?告状,还要日日来学堂找我,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当初……我当初是如?何陷害他的。”
“我痛骂他厚颜无耻,心中实在恨,便给了他一巴掌。他被激怒了,顿时像被鬼附身了一般,面色青白交加,眼底殷红,仿佛立时就能喷出血来。我害怕了,便想拉着芸儿走,谁知他突然暴起,一把掐住了芸儿的脖子?。”
裴绮说?到这里,伸手按住心口喘了口气:“阿菀,他这副模样实在太?可?怖。从前他虽暴怒,却从未有过这样疯魔的样子?,这究竟……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又道:“还有方才那个?小药瓶,竟像是他的身家性命一般重要。”
姜菀心念一动,问道:“裴姨,你从前见?过他服这种药吗?他是否曾染过什么病?”
裴绮摇头:“不?曾。他从前很少生病,我也不?曾见?他服过这种药。”
那应当是和离以后的事情了。姜菀思索着,说?道:“裴姨,往后您和芸儿要事事当心。若是他……这副样子?是染了什么恶疾所致,一旦发起狂来,难保不?会做出什么骇人?的事情。”
“阿菀,你也一样,”裴绮握住她的手,“我怕他会记恨你,进?而报复。终究是我对不?住你,明明是我与他的私事,却总是把你牵扯进?来。”
她说?着说?着眼圈便红了,姜菀反手握住她的手,道:“裴姨快别说?这话了。从前我家中艰难,若不?是您时常接济,或许我早就熬不?过那场病了。”
姜菀目送着裴绮带着知芸进?了学堂,这才从地上捡起一颗小小的药丸,这是方才李洪慌乱之?中遗漏的。
她将那药丸收进?手帕里,转身离开。
*
姜菀回到食肆已经快到傍晚。几人?正焦急万分,见?她回来才松了口气:“小娘子?,你可?算是回来了!”
姜菀笑?道:“在外头逛着,一不?小心就误了时辰。”她没有去提今日之?事,只一脸轻松地道:“正好,也该准备晚食的菜品了。”
宋宣道:“师父,菜和肉我都已洗干净切好了。”
“好。”
等到暮色四合,陆陆续续有客人?来了之?后,姜菀便去了厨房,看?着案板旁的陶盆里装着猪大排,宋宣事先捶打过肉排,让肉质略微变得?松散一些,更便于?加黄酒、盐腌制入味。她净了手,仔细揉搓了一番,确保厚厚的肉能够足够入味。
她快速切好葱段和姜片,起锅烧油,将葱姜爆炒出香味。猪大排裹上一层蛋液和芡粉,在锅中煎到两面微微金黄,再倒入适量的水,放入酱油和一些桂皮、八角等香料,用小火慢慢炖煮着,及时翻面,并加一些少许糖调味,等汁水变得?浓稠后再煮片刻,便可?以盛盘端出。
酱烧大排的肉质很鲜嫩,吃的时候唇齿间能够清晰地品尝到每一丝筋道的瘦肉。咸香适中,收汁时不?能全部烧干,否则就会让肉排的口感大打折扣。熬出来的酱汁正好还可?以当做浇头,在关火后再在大排上浇上一层。纯瘦肉不?如?五花肉肥瘦相间耐咀,添些浇头能够让肉不?至于?太?干太?柴。
每晚做出的第一道菜一向都是当作试验品的,食肆几人?会轮流品尝,确保从味道到软烂程度都恰到好处。姜菀用干净的筷子?蘸了一口酱汁尝了尝,确保这个?用量正合适。思菱则小心地夹起一块肉咬了一口,细细品尝后点头道:“小娘子?,这个?火候正合适。”
姜菀向宋宣道:“宣哥儿,就这样来烹煮。”
宋宣依言在那边开始做,姜菀这边则开始煮汤。
她拿起一把菠菜,这个?时候人?们常叫它?“红嘴绿鹦哥”。姜菀打量着那翠绿的菜叶和红色的根须,心想古人?诚不?欺我,有如?此有趣的巧思。
菠菜的营养价值高,能疏通血脉,止渴润燥。若是与豆腐、酱水在一起煮,尝起来会愈发肥嫩,不?必再加其他提味的东西。不?过今日,姜菀煮的是菠菜鸡蛋汤。
这汤有菠菜的清香,再点缀上一层蛋花,她觉得?自己能连喝三碗。
姜菀给客人?们上菜时,每一桌都额外赠送了一小碟小菜。
“这是我们自家腌的脆萝卜丁,爽脆微酸,不?论是下饭还是配着白粥都是极好的。”她笑?着,亲自把一碟碟脆腌萝卜丁放在客人?面前。
由于?姜记食肆来的老客很多,姜菀日日接待他们,也算是熟稔,众人?见?她巧笑?嫣然,便也笑?着道谢:“多谢小娘子?了。”
上完这一波菜,姜菀回了柜台,把客人?点单的记录整理归类。她暂且得?了些空,便倚着柜台看?着客人?们吃得?热火朝天。见?大家眉开眼笑?的,她也觉得?心情舒畅。
趁着这空当,姜菀从柜台最底下的抽屉里取出自己昨日练的字。有时午后卖点心时客人?不?多,她便会忙里偷闲偶尔提笔写几个?字。
她把几页纸并排铺在一起对比着,觉得?自己似乎有微小的进?步,但发挥却又不?太?稳定。
正思索着该如?何进?一步提高,余光却见?一男一女走了进?来,看?模样不?甚熟悉,是新客人?。
姜菀站起身露出笑?容:“客人?里面请,想吃些什么?”说?着,她把今日的菜单递了过去。
两人?看?起来便是夫妻俩,那郎君虽生得?严肃,但看?向身旁娘子?时眼底都是笑?意。他的目光淡淡扫过被姜菀随意放在一边的纸张,若有若无地看?了一眼那字迹,这才低头看?向菜单。
两人?低声说?了几句什么,那郎君向姜菀道:“店家随意上几道招牌菜便可?。”
姜菀问道:“郎君和娘子?是否有忌口?”
那女子?原本正对着墙上的一幅画出神,闻言微微一笑?:“无。小娘子?不?必担心。”
说?着,两人?便步进?了大堂。姜菀见?这两人?衣着打扮不?似常人?,又见?那女子?对着大堂内喧嚣的食客略皱了皱眉,便唤思菱道:“带两位客人?去里间坐。”
思菱答应了,那女子?眉眼一松,淡笑?着看?了姜菀一眼,转头同那男子?说?了句什么。
“小娘子?,那两位客人?没有点菜,只说?随意,我们该准备什么菜?”思菱一头雾水。
姜菀回想起方才的情景,略一思忖,说?道:“今晚的新品各准备一份,再加一份‘酥黄独’吧。”
“酥黄独”是姜菀从书里学到的,其实就是煮芋头。特别之?处就在于?,这道点心需要把煮熟的芋头切片再刷上杏仁粉、香榧子?再煎成淡淡的白色。
方才那女子?专注看?着的墙上挂画,画上情形便是两位老友冬夜相对而坐,一同煮着芋头,深夜秉烛闲话。画旁还题了一句诗:“雪翻夜钵裁成玉,春化寒酥剪作金。”
这句诗,姜菀在前朝一位名家的书中看?到过。那一篇中,他提到了“酥黄独”的做法,末尾便附上了这么一句诗,看?似写景,但却隐约透出一点冬夜品尝微白的芋头薄片时的赞美。这幅画自然便是将这位名家的文字描绘了出来。
她看?见?那女子?低声同郎君说?起了这句诗,便突发奇想为他们准备了这样点心,也不?知是否合乎他们的心意。直觉告诉她,这应当是一对很风雅的夫妇。
食肆里间,崔衡看?着面前的菜品,同身畔的人?道:“如?何?这家食肆还合你的口味吗?”
崔衡的娘子?祁娘子?看?着那道冒着热气的酥黄独,微笑?道:“甚好。这位姜娘子?不?仅心细,还是个?很懂诗书的人?,竟然与我想到了一处去。她挂在店内的那幅画我很喜欢,却不?知是何人?所作。”
崔衡颔首:“方才我也瞧见?了她练书法的纸张,写得?一手好字,在市井之?中确实难得?。”
祁娘子?压低声音道:“如?你所说?,沈大将军对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