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了会儿,便要准备下山了。
背篓里装满了扎人的栗苞,卫大虎便是心疼媳妇,也不敢再把媳妇放背篓里背着下山了。有他在,桃花都不用蹲在地上借力便能把大半背篓板栗背起来,挺重的,她估摸着得有几十斤,这个重量是加上栗苞的,等回家把栗子剥出来,得缩减一大半。
离开之前,桃花没忍住又回头瞅了眼那棵板栗树,若非担心天黑下山不安全,她定要在这里把栗子剥出来,把栗苞扔了,这样背篓里能装不少栗子。
怀着难受和念念不舍,桃花和卫大虎开始下山。
下山走的是另一条道,卫大虎说要带她认路,桃花就仔细看着周围,记下一些比较有记忆点的地方,譬如这里有一块奇形怪状的大石头,那里有一颗横倒在地上的大树。
别说,路过那棵大树时,她还有些舍不得走,这树不知倒了多少年,上头长满了苔藓,雨后这两天,发了不少菌子出来,都是能吃的。
卫大虎一看便知道媳妇这是又犯了看见吃的就挪不动腿的毛病,想到家中院子里晒着的菌子,他不由道:“媳妇,背篓装不下了。”
桃花遗憾地收回目光,跟在他后头继续下山。
这条路要稍微绕一些,但比上回下山那条路要好走不少,桃花记得上回若不是被他半扶半抱着,她背着野梨差点从陡峭的坡上摔下来。上次是戌时到的家,今日也是,只是时辰要晚些,在半山腰时天便已经黑沉,还好卫大虎在黑暗能视物,天黑下来后,桃花就不敢走在他后头了,她害怕,是被卫大虎一路拉着手走的,半点不敢松开。
进山一趟真的好不容易,上山下山都难。
这世上到底是没有轻易得来的东西,便是山里长了一片林子的板栗树,普通人找不到不说,便是找到了,进山一趟也不容易。一个人背着背篓挑着担又能捡多少,能带走多少?还得留给小松鼠们当粮食藏起来。
但无论如何,收获都是叫人喜悦的,和村里那些饿着肚子的人家相比,他们好歹知晓哪里有吃食,就已经是顶幸福的了。
人得知足啊。
卫老头已经睡下了,他们刚推开院门,小虎叫了一声,爹那屋的油灯便亮了起来。
卫大虎在院子里叫他自个睡,别起来,然后把媳妇肩上的背篓卸下来,连带着自己肩上的一道丢在院子里。今夜无雨,明日在院子里拾掇栗苞,就不用背去堂屋了,免得背进背出麻烦。
桃花已经累的说不出话,连进屋拿凳子的力气都没有,肩上背篓卸下后就一屁股坐在屋檐下起不来了。
她两条腿犹如灌了铅般沉重,还发软抖得慌。
小虎在旁边蹦跳半晌,见她不大搭理它,它歪头脑袋瞅了瞅,摇晃的尾巴慢慢停了下来,蔫哒哒趴在旁边,时不时抬头瞅她一眼。
卫大虎晓得媳妇累惨了,他去屋里拿了张干净帕子,打湿了水拧干递给她。桃花不但腿软发抖,肩膀疼,脸还发烫,伸手接过他递来的帕子,她手肘撑着膝盖把脸埋在冰凉的帕子上,感觉自己呼出来的气都是滚烫的。
真的很累。
“坐着歇会儿。”
“嗯。”
卫大虎去灶房转了一圈,爹留了饭,他拿起灶台上的木铲舀了一铲子到嘴里,饭已经凉了。他吃凉的不打紧,但媳妇的胃没他这般能造,得热热才能吃。
桃花歇了片刻,感觉缓过来不少,这才进堂屋倒了半碗水喝,接着又去灶房,见他已经把饭热好了,从碗柜里拿出他的盆她的碗,各自用木铲舀了饭到自个的碗里,端去院子里吃。
实是不愿去堂屋吃饭了,累不说,还热得慌。
吃完饭,卫大虎去灶房倒热水给桃花洗漱,热水是之前热饭的柴火顺手烧上的,没加大柴火,温度适中不冷不烫刚刚好。他把木桶拎去屋里,桃花却想在院子里先把头洗了,进山一趟出了一身汗,午间还干了羞臊的事儿,虽是在小溪旁,但她到底脸皮薄,不可能像他那般去溪里洗澡,便只是擦了擦那地儿。
黏糊得紧,叫人难受。
之前没有条件,眼下回了家,她恨不得从头到尾洗一遍,感觉哪儿哪儿都不舒坦。
“我要洗头,再洗澡。”她嘟囔。
卫大虎便把木桶拎去院子里,然后又去灶房添了水继续烧,担心热水不够她使。堂屋里点了油灯,但到底是山脚下,入了夜就黑漆漆的,桃花视力没他那般好,后山又有不知名野兽在嚎叫,她在自家院子里洗头也怕的很,要他陪着。
都是守,卫大虎干脆去屋里拿了衣裳,仗着这会儿天黑啥也看不见,他站在院子里就把澡给洗了。他洗澡简单,打湿后用皂角搓一遍身子,然后拎起水桶从头往下兜头一浇,完事儿了。
就是这水溅了桃花一身,她弯着腰洗头呢,头还没洗干净,又溅了一身他的洗澡水,心头气得很,偏生又不敢扭头,生怕瞧见那耀武扬威的物件。
中午被它欺负了一番,她眼下怕它得很。
等夫妻俩洗漱完睡下,夜已彻底深沉,后山传来阵阵兽吼声。桃花枕在卫大虎的怀里,没有受到半分干扰,睡得很是香甜。
一夜无话,第二日天还未亮,卫大虎便起床了。
他抱着熟睡中的媳妇亲了两口,小心翼翼抽回自己的手臂,手掌托着她的后脑勺,轻轻地放到枕头上,给她盖好被子。
他没急着下床,而是挪到床尾,轻轻掀开了被子,捧起她两只脚丫子打量。不是走惯山路的人,上下一次山,双脚必会磨出水泡来,严重些还能磨出血泡,要更疼些。
昨夜睡前他不顾媳妇的反抗,硬是抱着她的脚丫子检查了一番,帮她把水泡给挑破,还涂上了那一两银子一瓶的止血药,瞧着效果是不错。卫大虎捧着媳妇的脚丫子,十个脚指头圆乎乎的,在被窝里缩了一夜,此刻暖和的和汤婆子般,他喜欢得紧,低头咬了一口。
熟睡中的桃花下意识蜷缩脚趾,嘴里发出一声呓语。
卫大虎不敢再碰,生怕把她吵醒了,轻轻把她的脚丫子放回被窝里,他起身下穿,穿戴整齐后便出了屋。
灶房还有昨夜剩下的杂粮饭,卫大虎洗漱完后吃了些,还给摇摇晃晃从柴垛里起身的小虎也喂了些。吃完饭,天边泛起一丝鱼白肚,卫老头的屋子里传来动静。
他披着衣裳从屋里出来,见儿子穿戴整齐,腰上别着刀,手头还拿着家里唯一的那把大弓,是正要出门的样子。
昨儿那么晚才从山上下来,今儿一大早又要进山,不用想都知道他这次要去哪里。他背着手走到院子里,看了眼那两背篓板栗,也没多说别的,只叮嘱道:“自个小心些。”
卫大虎点头:“我知道,您放心便是。我待会儿去老屋一趟,再带点东西防身,这次进山不知晓什么情况,今夜若是没回来,你和桃花说别担心,安下心好生吃饭睡觉,明日天黑之前我定会回来。”
卫老头点头。
卫大虎也不是啥墨迹的性子,说完便拿着弓进了山。
卫老头拉了张凳子,坐在院子里盯着他离开的方向看了许久。
小虎摇着尾巴走到他面前趴下,学着他的样子,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盯着后山方向。
晨光熹微,山脚下一片寂静。
院子里,一人一狗,一坐一趴,均是望着那被雾色笼罩的深林深处。
在他们旁边,两个装满板栗的背篓倒在地上,一个个饱满的栗苞四处散落,往常晾衣服的地方挂满了芥菜和青菜,屋檐下码放整齐的柴垛上,放着好几个装满菌子的筲箕。
桃花醒来时,灶房炊烟升起,小虎在院子里追逐小鸡仔,而爹破天荒的居然揉起了面,瞧着是要烙饼。
睡过头起晚了的桃花脸都臊红了,赶紧去灶房抢下灶头上的活计,把爹请出了灶房。
她一个当儿媳妇的,懒床起晚也就罢了,若是让爹给她做朝食,说出去得被唾沫星子淹死。
朝食还是简单的稀粥配饼子,昨儿个他们去山里捡板栗,爹也在山脚下挖了不少马齿笕。饼子剩不少,中午再拌个马齿笕凉菜便行了。
今日天气好,吃完朝食,桃花便把屋檐柴垛上的筲箕端到院子里,再把晾晒了两日的芥菜和青菜从晾衣裳的绳子上头拿下来,又去灶房拿了个木盆和装粗盐的坛子。
晾晒了两日的青菜已经有些蔫了,桃花把蔫哒哒的菜放入木盆中,抓了半把粗盐洒在里头,这一步骤把她心疼的直抽抽,随后就如洗衣裳那把,来回把青菜搓上几遍。
搓好青菜后,她把其中一个晒得半干的菌子倒入另一个筲箕里头,腾挪了一个筲箕出来,把搓好的青菜放在上面,再端到晒菌子的筲箕旁边,等着太阳出来继续晾晒几日。
做完这些,她把晾衣裳搓洗了一遍,绳子上倒是不脏,但到底晾晒了两日青菜,就这般直接晾晒衣裳,桃花心里不太得劲儿。
此时,太阳尚且不烈,她又去把昨日换下来的衣裳洗了。
卫大虎一大早便进山了,这两日家中的水都是爹去后山蓄水池里挑的,桃花用起水来便比较节省,衣裳匆匆洗了一遍就晾晒起来。若是在村里,能去河边洗衣裳,她高低得洗个两三遍,昨夜换下的衣裳不但脏,还汗臭,她的还罢,卫大虎是年轻汉子,那一身属于男子独有的味儿可别提了。
后脚打前脚跟忙活不停歇,她洗完衣裳,把屋子扫了一遍,上午便没啥家务活做了。
家中筲箕不够使,爹吃过朝食便去了竹林,眼下还没回来。桃花去堂屋找了个箩筐,又去灶房拿了火钳,坐在院子里的小马扎上,开始收拾那两背篓的板栗。
栗苞上全是刺,不能直接上手去掰,要把栗子从栗苞里弄出来也简单,有些汉子脚底板茧子厚,能直接踩在栗苞上碾压,栗子很容易就能剥出来。桃花却不敢这样,她怕扎脚,只能轻轻地踩着栗苞边缘,用火钳子剥开,再把栗子一个个扒拉出来。
这般慢是慢了些,但不会刺脚,若是小心些,也不会扎着手。
一个又一个的栗子从栗苞里剥离出来被她丢到箩筐里。
小虎没见过板栗,狗脸满是好奇,它抬起右前肢去踩栗苞,狗爪爪不晓得轻重,踩下去就被扎了一下,吓得它原地蹦了起来,直往后缩,边缩还边回头,一脸谨慎地望着地上那堆刺球。
“汪汪!”见桃花用脚去踩,它张嘴就叫唤起来,似提醒她不能踩,会扎脚。
桃花笑的不行,骂它:“你咋啥都好奇,一天到晚追着小鸡仔吓唬也就罢了,连栗苞都敢下脚踩,没看见上头有刺啊,你个傻狗子。”
小虎听出来她在骂它,趴在不远处冲她嗷嗷叫唤。
后山传来物件在地上拖拉的响声,桃花猜测是爹抗着竹子回来了,趴在地上的小虎也支起了身子,摇着小尾巴走出院子,一路小跑着去迎。
“去,别在脚边打转,当心踩着你。”
“汪!”
桃花一脚把空栗苞踢到一旁,伸手在箩筐里划拉了几下,已经剥出不少栗子了。坐久了腰有些疼,她丢开火钳,起身帮着爹把肩上扛着的竹子卸下来。
好大一捆,瞧着不少呢。
“刚在竹林看见几只竹鼠,出个声儿就被吓跑了,回头叫大虎去捉两只回来,那玩意儿肉嫩,好吃得很。”卫老头揉了揉肩膀,去堂屋里倒了半碗水喝,见桃花剥了小半箩筐栗子出来,“得开个口子,不然吃的时候不好剥,费劲儿。”
“前头大虎也说在竹林看见了竹鼠,还说抓着了给大舅二舅家送两只。”桃花笑着点头,“我先把栗子剥出来,回头再劈个口子。”
“行,我瞧着竹林子里洞不少,回头多捉几只,给他们两家送些。”卫老头喝了水,又歇了半晌,从堂屋里拿了个小马扎去院子里篾竹片。
山脚下的小院里,桃花和卫老头各自忙碌。
院子角落,剥出来的栗苞丢了好大一堆,等晒个几日,也能用来当柴火烧。
和山脚下的悠闲不同,刚从地窖里上来的卫大虎拍了拍手掌上的灰尘,弯下腰把石头板子推得更开。老屋这个地窖,从他爹下山安家后就没再用过,十几年了,里头啥都没有,空荡荡的,脏得慌。
听爹说,地窖是他爷在世那会儿挖的,七八米深。许是年轻时候的经历,外头又乱的很,他即便都躲到山上来了,还是没有安全感,这个地窖不但挖的深,还很大,位置也偏,在老屋后头一块杂草横生的空地上,卫大虎之前在下头转了一圈,估摸着能藏二三十个背着粮食的人。
卫大虎很满意,回头稍微收拾一番,隔三差五往里面放两袋粮食,甭管外头啥光景,他家都不会缺那口吃食。
他先回老屋把那一箱子铁器扛到地窖里,还选了把锋利的大刀别在腰间,也不知他爹咋想的,有地窖不用,干啥在屋里挖个洞藏这玩意儿,难道是为了方便不成?
这一来一回又耽误了些功夫,出门前吃的杂粮饭早消化完了,他身上也没带干粮饼子,更没去小溪里捉鱼吃,他检查了下腰间的刀,两把小的一把大的,背上一把大弓,全副武装地往更深的林子里走去。
在更深的山里会遇见什么,卫大虎自己也不知晓,但他整个人都处于一种兴奋的状态里,浑身血液沸腾,握着弓的大掌隐隐有些颤抖。
这会儿便是一头野猪突然冒出来,他都不稀得多看两眼,他如今满心满眼都是没有杂色的狼皮子。
在白日里遇到狼的可能性很小,它们习惯夜间活动,所以离家的时候卫大虎说今夜大概不会回来,他得在林子里待一宿。
即便有着十足丰富经验的猎人都不敢夜间待在第一次踏足的陌生深林里,卫大虎连干粮都没带,身上就别了三把刀和一张弓,他敢在林子里待一宿,艺高且不知,胆大是真的。
越走越深,他下脚都变得谨慎了许多。
更深的林子里,果然比外头要危险十数倍,卫大虎一路走来,看见了好几种毒蛇,其中还有一条眼镜蛇,若不小心被这玩意儿咬上一口……卫大虎想,他还是心善,没往李大郎床上丢这玩意儿,否则他这会儿哪还有命坐在村头大树下晒太阳。
毒蛇毒蝎满地乱窜,当然吃的也多,连兔子都比外头的要肥硕不少,卫大虎早饿了,他用石子掷晕两只兔,走过去拎起它们的耳朵,找了条小溪,从腰间摸出一把小刀利落放了血,把整张兔皮扒下来,内脏啥的掏了扔一边儿,就这般架在火上烤。
兔皮他没丢,随便薅了两把根茎较硬的草卷吧卷吧系腰上,兔毛软和,拿回家给爹鞣制出来,能给媳妇做个兔毛领子,冬日里脖子不会冷。
兔皮留着,兔肉也不能浪费,直接祭了他的五脏庙。
填了肚子,他把火给熄了,还往上头泼了几捧水,才继续往更深的林子走。
越是往里走,遇见的野物越多,这一路走来他看见了好几头梅花鹿,个头比他前头猎的那头壮硕不少,讨人厌的松鼠更是随处可见,在枝头窜来窜去,时不时往卫大虎身上丢松子。
在树枝上唧唧叫唤的猴子,一家五口出来觅食的野猪,隐与林间的狗獾,矮鹿,梅花鹿,还有许多他没见过的猎物,数不胜数……走到一处较平的地界时,卫大虎站在岩石上,还看见不远处有只没尾巴的土黄色狍子。
他没再往前,而是爬上周围最高的一座山,往下俯瞰。
丛山峻岭间,他视野所及处,只能看见高耸入云的山,延绵不绝的树,一条不知通向何处的溪流,还有穿梭在林间的鹿,展翅翱翔的鹰隼鸟雀,和许多他看得见,又看不见的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