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县令继续行,兵曹史等人赶紧跟上。
王葛故意放慢脚步,一副不舒服的样子揉眼睛。放开手后,双眼红且流泪,她苦笑:“不知道什么草籽飞眼睛里了。好难受。”
好难受。
这世上除了她,还有谁会宋体字?
前世林下说过,他和王南行是天赐的缘,名字含在一首叫《击鼓》的诗中。
王葛再搓揉眼,调整呼吸。这一会儿她才明白,成帝司马攸在会稽郡多划出一县,“踱衣县”是多一县的意思。
此县共三乡:瓿知、荷舫、浔屻,是“不知、何方、寻人”的意思。
很久以前来野山游历的贵人,和在石头上刻字的是不是同一人?是司马攸么?是……林下么?
第399章 380 磨砺千把尺
八月十四。
距离探山之行过去好几天了,王葛恢复主吏的忙碌,累的时候仰望高峰,感觉山是林下,树是林下,山谷吹来的风是林下。
有时候她不知不觉流泪,庆幸几十年前他来过的地方,她也来了。遗憾的是太晚。
可再一想,她与他的足迹终归重迭,她愿把这种重迭视为重逢。
便是在这种压抑和悲伤中,王葛制尺本领小突破,于一把尺上将每个分距精准等分为五,离最高的度师“制毫”境界更近了。
至今她仍不知刻尺技能存在境界划分,意识到自己的进步后,她打算提前准备“百规矩千磨砺”。
大匠师晋宗匠师的过程叫“熬”宗匠?她偏要破惯例,不仅选择熬时最久的“千磨砺”,还要制足一千把直尺!
且每把尺刻双面线段!正面最小刻度仍是分距,反面最小刻度为……双毫!!
素尺材料有严格标准,横长十一寸,竖宽一寸,截面厚度一分距。起始线同样严格,从半寸开始刻。加强自我挑战,她先刻双毫那面。刀下几乎无声,速度为每息一刀,刻法仍是由下至上,到达较长的寸线段时,同样行云流水。
翻面。
由难变简,速度加快为每息两刀,尽量保持相等腕力。王葛把想弄清林下是不是司马攸的期望,把对安定梁氏权势相压的愤恨,全化为奋进动力。表现于制尺时,便是下刀的力度也苛刻到相等!
尺成。
阿薪、阿芦负责校验每把尺是不是完全相同。刻速跟验速基本一样,仅从速度比较,王葛远超将作监招募的同等境界之尺匠。
八月十七。
临水亭吏带来第二批建匠肆的隶臣妾,这次有五十人,还是郡署派遣。按交接程序,王葛要核对人数并一一对应罪徒籍贯,没想到啊,隶臣里竟有当年司马韬找来害她的四个市井无赖。
布大郎是无赖里记性最好的,五官谄媚成一朵枯花看着她。
王葛问:“当年你们有七个吧?”一共十人,被徒兵歧郎君和亭吏打死三个。
“回主吏,去司州的路上跑死三个,祸害全死啦!剩下我等全是良善人哪,嘿嘿。”
另三个无赖没站在一起,声音倒是齐:“我等全是良善人哪。”
死少了!王葛冷着脸清点完人,让吕匠工把隶臣妾带走分配活,她把任亭长请到灶棚外的筵席处,斟上柏子粉泡的水,说道:“近日匠肆采摘了不少枸杞、山枣,柏子已晒干,挑出好的装袋了,下次亭长来时可得把空车还我。”
“哈哈,我就不与主吏客套了。哎呀,靠山吃山,匠肆建在这虽然偏,其实比县里好。”他这次去县署接罪徒,听人议论王葛无出身、资历浅,被县署找了处偏壤临时建肆打发,换成别的中匠师,即使官署匠肆无主吏空缺,也会进大族匠肆为主吏。还有,别的官署匠肆配有数名察验匠吏,唯独秩干匠肆直到现在仅王葛一名主吏。
“我也如此想。”王葛让阿薪取来两把尺,搁到一浅底箧笥里。“以前亭长对我家多有照顾,尤其我从弟王竹的事情。提谢礼显得疏远,这是我制的尺,跟寻常匠肆卖的尺不一样,望亭长莫嫌弃,一定收下。”
任溯之的欣喜可不是装出来的,他自有消息门路,知道王葛的匠师天赋非同一般,她制的尺,应比市面上能买到的尺标准。回亭里后,他才发现两把尺均是双面刻线,细密线段的一面,细密到他用手指头边退边数、还是很快数乱。
天啊!这两把尺上的线段要全是准的,可传家啊!
晚阳落,几个探山百姓陆续下山,匠肆骤然多出五十隶臣妾,来来往往抬木料、推车,把苇亭的赵大郎吓一跳,还以为自己下山走错道了。
罗娘子想法别致,先寻思带这些罪徒来的人里有没有那宽背郎君。她借着卸野果、搬柴、推车,各个角落的活都忙,可是没看到人,明白宽背郎君就算来过,也在她下山前又走了。
更打消她荒唐念头的是,探山任务结束,匠肆会给足说定的谷粮数,明早领了粮后她得离开匠肆了。罗娘子鼓足勇气想找王葛问明宽背郎君是谁,没等走近被众护卫的威势吓退。
八月二十四,王葛快马加鞭回县署,令高月和几名乡勇驱十辆牛车,先至王竹那卸下一车山货,剩下的全部载回苇亭。
王葛去县署述本月事务后,把俸禄领了,报休沐归家。各州郡的俸禄不同,同一地官与吏俸粮的种类也不同。踱衣县只有县令、主簿、主记的俸粮是新五谷,县令的以粳稻居多;众门下吏、曹官、亭长,是去年产出的五谷;再低的吏虽同是一年前的陈粮,但只有黍和麦。
因此家里就算每月吃不完王葛的俸粮,也不能抵成田租缴纳。
昨天乡吏就来苇亭了,收租的时候,顺便将亭民人口数、重要的财畜资产与去年比对。王葛主动去亭署找乡吏登记,顺便把野山采摘的三车特产给程亭长。
人情往来,也属学问。
这次王葛从野山运回的还有木料和竹秆,除了给弟妹刻凭物识字的木块,还要给阿蓬做一种玩具,叫“升官图”,也给阿艾做一种玩具,叫“彩衣偶”。
升官图的玩法,文字记载最早见于宋代钱易所著的《南部新书》,内容为……李合出贺州,人言不熟台阁,故着骰子选格。
这段话的意思是,唐代一名叫李合的状元,为了让人们熟悉三省官制,发明了掷骰选格的游戏。具体为:先在一张纸上画格,大小不一的格中写着不同官职,然后掷骰,根据骰上的数字和颜色,在官职图格上进、退不同的格数,进为升官、退为降职。
到了明代,骰子选格被称为“升官图”。2006年,被第一批列入国家级非遗名录的“朱仙镇木版年画”种类里,就包含升官图。
“彩衣偶”的名字是王葛起的,原本是流行于宋代的儿童玩具“磨喝乐”。简单说,就是一种能更换衣裳、首饰的偶人,偶人可用泥捏、木刻、骨雕,或更昂贵的材料制作,偶人不仅能掰动四肢与脑袋,连眼珠也能随丝线的挑动而转。
“磨喝乐”这种玩具包含在七夕非遗项目里,可是现代的孩童只知同样玩法的芭比娃娃,有几人听过“磨喝乐”呢?
第400章 381 第一拨风雨
王葛先制升官图,以匠师令为参照,格子少了不好玩,最纸级别便从“乡匠员”起步,然后是匠童、匠工、准匠师……直至宗匠师。
她不知宗匠师之后怎样晋升,为免误导,所以不画。
每类匠级别的大格中,按她考核经历的规则细分等级小格,准匠师后添加“郡急训营”大格,以“任务完成数量”细分等级小格,分别为:一、五、十、二十、五十、一百。
初级匠师由“下等”至“特等”后,再以“郡比试首名次数”画格,仿效急训营任务数,也是六个格。
到了中匠师大格,没有高等、低等,但小格并不少,分别为:州首名一、州首名二、州首名三、大匠举荐、宗匠举荐、将作大匠举荐、国重器。
大匠师大格画了“县级、郡级、州级、准宗师”小格后,添加“百规矩、千直尺”小格,就到了最后的“宗匠师”大格。
王葛很满意,格子很多嘛。
纸珍贵,肯定不能用纸来制格,她用麻绳将薄而宽的青篾条编排成紧密正方形席状,先用刀刻格子线和字,再用柴灰涂黑。
王葛了解二弟,只有制法粗糙,阿蓬才舍得和亭里的小伙伴玩。
走格之物不用管,可以是石子,可以是草根,每个玩家记住自己的走格物,别弄混、耍不了赖即可。
掷的骰……王葛改为四色独乐(陀螺),黑色用柴灰涂,红色用花汁染,绿色用叶汁染,还有木料原色。当独乐倒地,原木色朝上时,转独乐者不进格、不退格;红色进一格;黑色进二格;绿色退二格。
耗一天制完,两刻时间后,院里嗷嗷的。先是王蓬发现二叔耍赖,多进了一格,紧接着贾妪不承认独乐停稳后是绿色格朝上,再是王艾说大父拿的是她的走格小石头。
不知道的真以为王家人打起来了。王大郎目不能视,但听家人嚷嚷闹闹的,也跟着笑酸了嘴。
王葛本想明天制彩衣偶,结果阿菽撅嘴撒娇,缠着又制一套升官图,拿到编鞋场和要好的小女娘们玩耍。
彩衣偶和升官图相反,不仅雕刻要用心,各种可穿、退的衣裳,首饰,假发髻都得尽量精致。这就要针线活最好的二叔母、攒了好多兔子毛的大母帮忙了。
王葛把想法尽述,贾妪和周氏听一遍就明白了,周氏觉得能帮上阿葛,开心得不得了,贾妪则越听越抿嘴,心疼兔毛。
三人开始各忙各。
周氏翻找碎布,凑各色的线,因侄女还没雕出人偶,周氏先琢磨花样,学侄女把想到的事物画下来。
贾妪更心疼了,糟蹋纸墨啊!烦归烦,老人家用皂斗煮水染黑兔毛,摊到干净地方晾晒、梳理,一点也不糊弄。
王葛制这种玩具,已达到心中绘图上手就刻的程度。人偶造型为“织女”,脚踩丝丝缕缕的祥云,云底是平的,可以将织女偶立在案上当摆件。织女偶广袖飘舞,姿态婀娜好似飞天,只有一处不美……脑袋是光头。
一家人从没见过这种玩具,王葛想了想,只把双臂、腰间、双肘做成可活动的,利于穿衣围裳就行,不可卸掉,以免吓着阿艾和二叔母。
织女偶为整木雕刻,活动关节全部仿效鬼工木球法,外框与内骨既完全分割,又脱离不了。每处活动位置的外框,均留能穿线的环孔。穿上线后,跟提线木偶的玩法一样,令织女偶可以朝不同的方向飞天,飞天姿态随阿艾的想象力各异。
王葛本以为升官图游戏会因百姓大多不识字缓慢传开,哪想到比曲辕犁的推广之速还快!数月时间,内地州郡大半地界的人都开始玩了,且绘制出各种升官格。
后话不提。
与家人团聚这几日,她没思念林下,没想前世任何事。王南行有再多的不甘和遗憾,跟今世王葛的家人无关。
可这难得的惬意还是被人打破了,梁家一些人对王葛的迁怒,不是清河庄之主王悦一封书信能抹平的。
句章县山渡乡梁家在她休沐最后一天上午,遣媒来苇亭说亲。亭里活忙,王家只王翁、王大郎、王葛、王艾、周氏在。媒吏知晓的事不少,对着王葛说道:“哎哟正巧,赶上王匠师在家。”
接下来此吏只跟王翁说:男家儿郎姓梁名咏,年十六,祖上是安定望族,原在清河庄念书,后来跟王匠师因误解生了嫌隙,赌气休学。
又道:梁郎归家后醒悟,愿求娶王匠师,愿结两姓之好。
王葛今次归家第一天,便把得罪梁家,县令提醒她梁家要报复的事跟家人讲过了。王翁等媒吏把话都说完,这是自家知礼,然后不卑不亢拒绝:“真想结两姓之好,先得家境相称。这捆新苇,劳你还给梁家吧。”
“苇”在纳采之礼中寓意屈、柔。
临时采摘,更体现梁家对王葛的羞辱。
媒吏冷笑,未多言半句,出了院门将长短参差的一捆苇丢到了地上。
“你!”周氏刚要开骂,王葛用更高的嗓门命令高明:“摁住他!阿薪、阿芦去找程亭长,就说有人随意弃灰在道,问亭长怎么罚?”
啊?媒吏瞠目,想立即拣起苇捆。
高明是桓真挑选的部曲,不但武功强,脑子也灵,上前把媒吏的胳膊反拧!伤不到筋骨,但也绝不好受。
媒吏叫饶过程中,阿薪、阿芦一个往亭署跑,一个往亭长常去的耕田跑。
程亭长家的二郎程仲与王菽相互中意,程、王二家当然荣辱与共。梁家不是想拣回脸面么?程霜不罚媒吏钱、不罚粮,就在老木亭跟官道中间的土地画个圈,让媒吏站圈里。
圈外竖个大木板,上刻:乱弃灰者罚站。
阿蒌和阿楚站圈外,一遍遍宣传“句章县、山渡乡、媒吏”乱抛物之举,媒吏只站了不到半时辰,便用袖挡脸,挤开瞧热闹的百姓逃窜。
俩匠徒飞快跑回来告诉王葛,她知道这不过是第一拨风雨:“跑吧,没打算留他。”
周氏刚才发怒,肚子隐隐发疼,被冯衣扶回屋诊脉。程霜、程仲仍留在王家院里,和王家父子对坐。
第401章 382 你问我硝有何用?
程霜察觉王葛在思索似的,便出主意道:“你明日照常去匠肆,我去县里把今天的事说一下。梁家势力再大,也没他家提亲女家必须答应的规矩。而且是句章县的乡媒无礼在先,我按本县亭规惩治,道理上无错。”
他不知,王葛非在担忧梁氏与媒吏狼狈为奸一事。当媒吏冷笑起身,还有扔掉那捆苇的时候,跟随她不久的部曲、客女皆义愤,反而赵伍长磨蹭走慢,生怕显出他是她护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