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辽东郡传,王葛为兵匠师,擅长机械改良,先不论其天赋,她这个年纪的基本功不可能强过年长匠师,可是成尺数量却倍于其他考生!
不怪匠吏疑心王葛糟蹋木料。这是郡级比试,为保证成尺均达到“有用尺”标准,考生半个时辰能刻出一把就不错了,可王葛的成品绝对有二十多把尺了。
察验匠吏顶着南娘子的审视目光,开始抽查……了十把,每道线段都与模器木尺对齐!
王葛侧身。
筲箕里再多一把成尺。
抽查最后一次,就查这个才刻好的。这回匠吏更惊!前十把他只注意线段间距,现在发现无论寸线竖长、分线竖长也与模器上的一样!刻尺技能中,称这种境界为“等刻”。
人比人真是气死人。察验匠吏抿紧嘴,踱着四方步走了。之后他未再抽查考生,还查啥啊,王匠师已能稳居榜首。这情况得跟主考官汇报,倘若王匠师有精进基本功的好方法,最好由郡署出面,将方法推广,久而久之,匠工制器的速度定会提升。
酉初。
考生们怕被误判作弊,都在计时鼓响的时候起身,王葛四人走在最后,这回跟项衡碰上面了,相互见礼,同出考场。
邹娘子早等在通道这,说道:“云梯改良的昼考榜贴出来了,阿葛,你是榜首。”
项衡听见了,联想到云梯被运走,难道跟王葛有关?因为那个时间段夜考来不及阅,只能是昼考或前一天,考官阅出令官署定下的改良方法。
“襄弟怎么在这?”项衡疑惑。庞襄打算用一天时间游逛城南区域,今早顺道在考场一停,为何又来考场了?
“唉,项兄。”庞襄肩膀提落,跟受了大旱的禾苗一样垂头丧气。“我找到田……想寻的那个人了。”呜,往后再也不想了,世上根本没有田小娘子,只有名为“恬”的小郎。
这时数十护卫簇拥王葛过去。
别人看王葛,庞襄嘟着嘴看王恬。
项衡察觉,误会了,出声打断对方的失神:“襄弟怎么跟田小娘子重逢的?”
项衡知道庞襄的长辈前段时间打听过王匠师,之后传言匿迹,不管是封家不考虑这桩婚姻,还是王葛拒绝了,既然无缘,阿襄跟王匠师最好两不相识。
他岂知这一问,庞襄好容易自我排解开的糟情绪又涌回心头:“嗝、嗝……”
事情是这样的。
今早王恬被刘清捂住嘴拉到一边的时候,王恬想起从哪见过庞襄了。在偕行食肆!素屏后方的食客,当时他还冲庞襄挤眼做鬼脸呢。
咦?对方说小娘子跟他相貌很相似,不会把那晚扮成小匠娘的他真当成女娘了吧?应是这样的!因为君母那么厉害,都查不到阿父把外室养在哪了,能被庞襄发现?而且庞襄才多大,就算去过山阴县,那得多久前的事了?自己不可能有个岁数相近的姊妹。
王恬家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肯定不能跟刘清讲。
庞襄为解心中疑惑,一直徘徊在考场外头。
两个“有心人”终于逮到刘清不在跟前,王恬立即问庞襄:“告诉我,你在哪见到跟我长相相似的女娘?人多主意多,我帮你想办法找到她,如何?”
“我,在一家食肆看到的,我自己找,不用你帮……啊!”少年越说越羞涩,声音渐渐低到自己才知道说的啥,可当他抬起眼表达拒绝时,看到的是王恬嘬腮、斗鸡眼的鬼样子。
啊、嗝、嗝!庞襄遭受不了这种打击,打嗝打到中午才停。项衡一提,又开始了。
另一边,王葛这只队伍到了遇刺的那条街,所有人下马徒步而过。
刚才邹娘子告诉她,郑五郎的尸身将随第二批北伐阵亡士卒送还本土,按朝廷令,郡署会给郑五郎的亲属土地与耕牛,粮租、力役均有减免。另外,段勇夫已带着调遣司马韬来高显的公文出发。
到县署了。
王葛:“今天发生的事,官吏肯定有知道的,得问一下书佐,明早还照常去新北城么。”
“今天让护卫看榜的时候问过了,孔书佐说照常。”
“好。今天这场比试,我有些心得,晚食就不吃了,不必喊我。”
南娘子:“你午食也没吃。”
“无妨,不饿。”
邹娘子冲南娘子摇下头。当时郑五郎倒下的地方离王葛太近了,战斗一结束,王葛睁眼就是半身浸血的尸体,又眼睁睁看着对方被草席卷走,心中怎能不悲愤。
王葛进了屋,邹娘子给阿薪个眼色,让小匠娘陪在内室。其实王葛不全是过不去郑五郎的事,连续四个时辰制尺,她的基本功确实即将提升。“再添一盏烛。”
“是。”阿薪出来屋,邹娘子还以为被王葛撵出来的呢,一听是要添烛,心算放下了。
阿薪把火光挑到最亮,安静坐到一旁,心道:只要火变暗,她就挑亮,绝不能耽误匠师制尺。
“别盯着烛,伤了眼就不能学制木了,让你干活时我会喊你。”王葛嘱咐完,立即像考核时一样专注神思。
她要将每个“半分距”等分。
君母:庶子对父亲正妻的称呼。
第367章 349 “度师”境界
白天那个察验匠吏未达到“等刻”境界,不知此境界分为入门、十过半、入厘三个阶段。
三个阶段全是在不对比模器的情况下,连续制十把十寸成尺来衡量的。
制出一把“线段间距、竖长”均与模器一致的成尺,就可算作踏入“等刻”境界了。因此察验匠吏只验了一把尺,便认定王葛达到该境界是对的。
第二个阶段,顾名思义,每次连续刻十把尺,都有六把以上达到模器标准。
每制十,对十,即为“入厘”。
察验匠吏猜错、或许他根本不敢想、甚至不知道的是,王葛早过了“等刻”境界,她现在是制尺技能的至高境界“度师”!
同样的,“度师”也分三个阶段,分别为一分二、一分四、制毫。
区别于“等刻”的是,“度师”仅在一把尺上,以十寸之距为衡量。
匠师能准确的将每个分距半分,属第一阶段。在襄平的时候王葛就达到了。
那“一分四”就好理解了,把每个分距等分为四。王葛即将突破的便是此阶段,当然,因民间、官署匠肆均无小于分距的度器,她至今不知制尺有境界划分,境界内还有阶段区别。
每个分距等分为十,便为“制毫”。
半时辰后,王葛清走桌上的工具、木料,换成纸张,她削尖炭笔,吩咐阿薪:“把阿芒她们都叫进来,埋在雪里那些放大镜端来。”
王葛刚才一直在找考试时的奇特感觉,就是明明数百人汇聚,精神却比独处的时候安定凝聚。
屋外小匠徒们脚步匆匆,阿薪和邹娘子汇报,专娘子嗓门刚大就压低,听不出哪个匠徒说了句“又下雪了”。
这一刻,王葛真正悟透《庄子》达生篇捕蝉老丈讲的那段话,她轻声诵道:“吾处身也,若厥株拘,吾执臂也,若槁木之枝。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侧,不以万物易蜩之翼,何为而不得。”
真正的匠师,该和这名捕蝉人一样,不受环境干扰。万物静,匠师静,万物嘈杂,匠师依然守心专一。
匠师大道,守心是第一步。
次日,大雪纷飞。
骏马蓑笠踏白茫。王葛一行人与门下书佐带的巡兵合到一起,浩浩荡荡向新北城出发。
新城墙说是扩到丘山边缘,实际上地势平坦后更向外扩了不少。
孔书佐从道西指向道东:“这整片为制土区。雨雪太大的时候不能制熟土,役夫便歇于道西。干活的场地在东边。”
飞雪掩视野,也冲淡了炒土的腥气。道西草屋密集相挨,道东役夫来往不计其数,由近至远的高土台、焰火、悬空大镬、吊杆并排相接,一直蔓延成看不清的灰影。王葛感叹,这可比贾舍村修路的规模宏阔多了。
再往前走,听到了口号与夯土声。王葛问:“是修道的动静吗?”
书佐:“对。”他打个手势,所有人从此处下马。
王葛回首,见田勇夫把斗笠摘掉,到老亭吏那抱下优勉负背后托稳,老亭吏抱着拐棍。她放心前行,问:“这么冷的天也修道?”
孔书佐解释:“匠师至平州时间不长,不知真正的寒天尚未到来。力役辛劳,可是每天有三餐、有热汤。存济四野穷苦,筑安稳之高墙,民安心,社稷则安定。呵呵。”
“受教。”王葛再看忙忙碌碌的役夫,理解了“四野穷苦”是什么意思。
他们衣着、发顶不同。
着兵衣的定是羡卒,按平州令,每兵户除了有一人为正卒(正规兵)外,还得有一人为羡卒(预备兵)。羡卒在不被征往战场的时候,得随时服从力役调配。
穿各种破旧寒衣,束发或盘髻的男、女,他们要么是冬闲的自耕农,要么是讨饭来高显的异族百姓,要么是官署从商队买的奴婢。
剩下的披头散发者,囚衣褴褛,是隶臣妾。
继续前行,王葛看到许多役夫间隔相排在挖方沟,道另侧的沟是挖好的。她把白容交给邹娘子,走到沟边往下看,沟壁、沟底都贴着大砖。
孔书佐跟过来:“水窦高三尺,会一直挖到老城,纵横街巷。”
这是王葛第一次近距离看未建成的排水沟。“里面要埋陶管是吗?”
“是。陶灶区把烧好的陶管刻了编数后拉过来,由编数可追溯至匠肆、匠吏。”
“那城墙砖也有编数?”
“对。包括内部的版筑夯土,每丈距都能追溯到负责的匠吏。”孔书佐点头。“上城墙看看?”
王葛笑眯双眼:“好。这一长段都已建成?”
“哈哈,只建成这一段。”孔书佐暗暗称奇,下马交谈这一路,王葛的沉稳、气度,都不弱于成年儿郎,只有刚才一笑,才让他记起她年方十三。
王葛好奇停步城墙下,只见离开墙基一步之隔的地方,等间距挖了三个大深坑,中间的坑边放了个大瓮,瓮口用枯草堵着,防止灰、雪进去。瓮腹之大,以及高度实在罕见!“这是……听瓮?”
“听瓮”也叫“瓮听”或“罂听”,王南行前世听林下提起过,最早的文字记载出现于《墨子》备穴篇。听瓮通常埋在城墙根位置,等距间隔,用于侦听地下声源,防备敌军以掘地道的方式袭城。
之前在襄平城,王葛看到的听瓮是瓮腹埋在泥土中,唯蒙着薄皮的瓮口外露,没想到睹瓮整体,这么庞大!
孔书佐回她:“是听瓮。看来是吊杆器械还没备好。”
这时城上快步走下一名守兵,孔书佐亮出身份竹牌,下令:“看天气可能要起大风,找些草席把瓮包好。”
“是。”守兵朝上方同伴挥手。
又两名守兵下来后,王葛随书佐登城墙,南娘子紧随她身后。此处是城墙突出的“行城”部分,行城的作用是消除主体城墙的防御死角,当敌军云梯架起时,可从行城的两侧射箭、投石。
城墙顶处处积雪,风比下方大多了。眺望远处,良田、道路、树林全都跟落雪嵌于一起。两侧方向的近处,役夫好似不停歇的蚂蚁一样,为玄菟郡的西北防线营造崭新壁垒。
人登高,心情随之开阔。
孔书佐:“匠师不知啊,你来高显几天,欧阳县令便在我等耳旁念叨几天。我等都希望王匠师多留一段时日,看看新城哪里可改良,尽管提。郡比试的改良考核虽然多,还是有县署想不到的地方。呵呵。”
“我确实发现个问题。”
惯性思维,孔书佐先点头,而后惊问:“什么?”
水窦:水沟。
罂(ying):贮水存粮的器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