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料对方说道:“这就不用了,我们会通知你们公司的,请跟我们走吧。”如果房间里有电话,他还可以坚持一下,但津门的酒店没有任何房间拉了电话线,如果要打只能到楼下的办公室里,对方不同意他根本没有机会。
松本洋一只能配合的跟着离开,路上的时候,他是真希望有个人能看到他,帮他传递消息,他需要救援,可惜的是,不知道是不是对方布控了,竟然没有遇到任何人,直接被塞进了汽车里。
松本洋一就这么消失了,不过因为常年替他保洁的阿姨说,他早上匆匆离开,所以大家只当他有了什么重要事情——他一向这样,很讨厌别人知道他的行踪,就连住酒店,都跟其他人分开,为的就是安静。
更何况,他们的工作根本没有需要拍板的事情——可以左右合资是否进行的郝佳伟局长,似乎最近也不露面了,办公室里都是日常事务,根本没人觉得,松本不在有什么问题。
直到三四天后,他依旧没出现,大家才觉得似乎不太对劲。
工作人员赶忙报警,当然也传了消息回国内。
人失踪这么大的事情,自然会引起注意,当飞跃的工作人员数次问询派出所,他们是不是不负责任,人失踪了还找不到,甚至要将这事儿提高到外国人人身安全这样大的议题的时候,松本洋一终于有了消息。
倒不是有人通知,而是他们的事业部被警察搜查了。
要知道,这几年因为以发展经济为主,大家为了挣外汇简直是想尽了办法,毕竟国家要花钱的地方可太多了。
如果哪里能够引来外资投资,那真是大成绩。
所以,外商的地位也就水涨船高,虽然每年总有犯法的被法办,但这种公布出来的特别少——闹得最厉害的,不就是郭大伟为了铣刀倒在了古田铁工所门口那件事吗?可那也不是官方通报,一切还是比较隐晦的。
这种直接搜查,简直闻所未闻。
他们根本就不让进,还打了电话给机械局,意思也很简单:“我们来你这里投资,一切都好好的,怎么能随便搜查?这是犯法的。”
当然,他们还会带上他们不自觉的威胁:“你们这样的投资环境,我们无法放心!恐怕我们的合资还需要再考量!”
其实机械局最近也很混乱,大上个星期,本来说好的和二厂合资,突然变了主意,郝局长说是飞跃变了想法,要和一厂合作。上面张张嘴,下面跑断腿,他们只能重新推到再来。
如果只是这个,也都是正常工作,后面的发展就离奇起来,先是一厂厂长白兴福跑到郝佳伟楼下撞了柱子,随后郝佳伟被传讯,这么简单的事情,虽然很让人惋惜,但一般人也就是说完就回来了,可从那以后,郝佳伟就没露面。
大家都说,郝佳伟被抓了!
如今谁能想到,飞跃还出事了。
这是什么事啊?
可无论如何,这是外资,是他们要巴不得合作的对象,即便自己还蒙着,机械局的王副局长连忙去了一趟。
本来就是想交涉一下,讲讲合资优先的政策,让对方能不搜查就不搜查。
哪里想到,去了以后,就碰上了公安局接待的赵科长,他上来就放了个炸弹:“我们来搜查是有文件的,松本洋一涉嫌对国家公务人员进行行贿,证据确凿,已经被批准逮捕了。我们是来搜查相关证据。”
这真是一石惊起千层浪。
王副局长就想到了一件事,郝佳伟也在里面呢,有行贿就有受贿啊!
这……有些行为就能够解释得了了。
可他不敢随意猜测,倒是看了看所谓的搜查文件,看了后,王局长也不吭声了,上面盖的可不是津门市公安局的章,而是公安部的章。
事实上,这次的行动的确是层层上报——如今国家正在积极引进外国汽车公司,进行合作,为的就是提高夏国的汽车生产水平。
这一事儿一出来,很多人都觉得是不是会影响合资计划。
不过这显然是杞人忧天了,用甘部长的话说:“如果为了合资连犯罪都可以容忍,那即便发展起来了汽车行业,我们的脊梁也断了。”
许如意听得时候,就在甘部长的办公室,但甘部长还有他的担心:“可你这边要小心了,闹出了这事儿,日本机床行业肯定会对你有所怀疑,你得小心应对。”
许如意点头说:“您放心吧,我知道怎么应付他们。”
许如意这次来京市,当然不止是为了这件事,而是想要做点事情,“甘部长,这种事情还有很多,既然我们已经批捕了,我有个提议,不知道合适吗?”
甘部长看着她,这丫头爱说奇言,不但是说法引人注意,其实更让人称奇的是她的想法,这种时候,她这么说,这个提议肯定不好办,不过他还是点点头:“你说吧。”
许如意就说:“我想问,能不能全国通报。”
甘部长一下子看过去,许如意迎着他的目光,坚持道:“我们现在无论是工厂的经营者或者是管理者,还是普通的劳动者,都对于外资有一部分误会。”
“他们以为外资就算不是来帮助我们的,也不过是来挣钱的,其实并不是这样。夏国其实在这些外资眼中,就是一块大蛋糕,他们来这里不仅仅是要吃蛋糕,拿到夏国人够不到的蛋糕,他们更想干的是抢蛋糕。”
“资本不会拒绝利润,他们只会追求利润,为了利润可以不择手段。而我们的制造业,根本没有做好这个准备。”
“他们甚至只是懵懵懂懂,别人说合资好,纵然觉得没必要,可想着对国家有好处,就合资了。可真的适合吗?真的需要吗?我觉得,从白厂长的反抗,到查出这个诡异的合资方案出台背后的行贿受贿,就是最好的警钟。”
“要让大家都知道,要学会警惕学会反抗。”
许如意说完,就没再吭声,这事儿说真的,跟她没什么关系——她就是个普通厂长而已。但是,又跟她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她上辈子就知道不少曾经辉煌甚至颇有利润的厂子,因为合资而被消失的事情,这辈子亲身经历,才知道,在80年代崇洋媚外的风气下,这一现象有多么普遍。
我们知道的只是冰山一角,或者说,只是那些出名的厂子而已,我们不知道的,才是海面下巨大的冰山。
为什么说与许如意又有关呢。
这个关系是宏大的,她致力制造先进的机床,为的就是提高国家的制造业水平,可如果我们的汽车电子轮船等行业,乃至于他们的上下游行业,都去合资了,他们的努力都没有工厂来承受,如何振兴?
所以,她专门来了这一趟。
甘部长听完后,忍不住叹了一声:“你啊你!”
许如意也不知道,后面是什么?她的想法已经表露完毕了,后面就安静地等着,甘部长如何不知道许如意提议的及时性和准确性,他的你啊你不是因为许如意提了难办的事儿,而是感叹这丫头的敏锐和大局观。
她没有从一家工厂来看问题,她是在俯视整个社会的运行。
别人都觉得奇怪,寥寥数年,燎原总厂已经成了南河省的纳税第一名,许如意是怎么做到的?很多人都觉得她足够聪明,也运气足够好,可甘裕林一直觉得,许如意最可贵的是无私,她从不会以一己利益来想某件事情。
他点点头:“这事儿的确应该警示。”
这就是同意了,许如意连忙站起来,“谢谢甘部长。”
甘裕林都乐了:“你谢我干什么。”不过他也说,“得先做好准备啊。”
这个准备自然是这件事下,大家对于合资认识的深入,由此可能发生的一些事情——肯定会有人不愿意合资,也肯定会揪出如郝佳伟这样的人。
不过这些,许如意倒是不用管,她从甘裕林这里出来后,就准备直奔津门市——谷樊给他打了个电话,说是白兴福倒是醒了,但是可能脑子有淤血,记忆有些错乱,还胡言乱语,唯一一点不变的,就是想见她。
但是为什么要见她,白兴福根本不肯说。
谷樊求助道:“我们老厂长太可怜了,他原先虽然不善言辞,却是个思维敏锐很有逻辑的人,如果不是这一次,他怎么能变成这样。许厂长,我知道你很忙,可如果能抽出时间的话,能不能来看看他,他真的非常想见你。”
许如意如何能不去呢。
出了部委的大楼,王石头和张超男已经等着了,“走吧,她说。”
快中午出发,因为着急,路上也没有停留吃饭,下午三点就到了。
车子直接停在了医院门口,大概是因为知道她会来,谷樊竟然在门口等着,许如意一露面他就站了起来,“许厂长,您这么快就来了?真是太谢谢您了,麻烦您了。”
许如意也不用寒暄,“别客气了。你们厂长呢?”
谷樊连忙带着她去了一间病房,但路上小声的说:“厂长现在的情况不好说,糊涂得很,有时候认人,有时候,别说我了,老伴也不认识。我们有时候故意试探一下,他清醒的时候有些记忆错乱了,感觉似乎一会儿记得跟郝佳伟吵架的事儿,一会儿又喊着要赶紧去燎原厂谈合作。”
“所以,”谷樊本来就长得干巴瘦,这会儿皱着眉头,整个脸跟张苦瓜一样,“他虽然口口声声找您,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认出您来,会不会跟您交流,如果……”
“行了,”许如意怎么看不出来,这不就是又想许如意来,说不定就把人刺激好了,又害怕根本不搭理许如意,许如意生气,她说,“不用担心这个,能帮点忙我很乐意,我先看看他。”
白兴福是住的三人间,不过只安排了他一个病人,进去的时候,他的老伴正陪着他,看见后,连忙说“老白,你看谁来了。”
白兴福正看书呢,扭头用戴着老花镜的眼睛看了看,大概是看不清楚又往上推了推,这才看清楚了,直接喊了一声:“许厂长,你可来了!”
这一句话,许如意他们都放心了,起码还真认得。许如意就坐了过去,白兴福就对老伴说:“我有事你出去转转吧。”这是又认人了?
老伴只有高兴的,连忙哎哎哎的应了,张超男冲着许如意点点头跟了出去,屋子里就剩下了许如意和白兴福,谷樊。
许如意就问:“您没事吧?”
白兴福这会儿挺正常的,笑着说:“没事,就是头破了,养养就好了。不过,”他立刻又低落起来了,“我们厂是没戏了。”
这就有问题了,许如意看了谷樊一眼,接着问:“不说不合资了吗?”
白兴福摇摇头:“怎么可能,郝佳伟一心一意要合资,他是局长,这事儿肯定是要办的。但许厂长,我是真舍不得我们厂啊。”
“许厂长,我跟您说过,我们厂有不少自己研究的工艺,这是我们厂汽车能够比同类型汽车质量更好的原因。我们把这些当宝贝,可是,我听郝佳伟的话说,这些工艺和我们的专利他们也不会保护,都会全部交给日本人。专利那是没办法,已经申请了,不能够随意给人。可是这些工艺,不能给他们。”
“我一时间实在是没有合适的托付人,我想托付给您,不知道可以吗?”
许如意都愣了,她来的时候,也猜测白兴福为什么找她,其实根本就猜不到原因,毕竟两人的交流有限。可她怎么也没想到,白厂长记忆混乱后,心心念念不忘的,是守住一厂的工艺。
许如意一下子都没说出话来,嗓子眼仿佛被卡住了,眼睛酸得厉害。
旁边的谷樊已经红眼了,那天许如意没瞧见他可是去过现场,地上那片血迹那么大,看着就惊心。而他们的厂长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受了这么大的伤,还在惦记着国家资产。
白兴福根本没注意到他俩的异样,他沉浸在自己的想法中。
“许厂长,我知道我有点冒昧了,可这些东西,在爱惜的人眼中这是无价之宝,在一心只想合资的人眼中,这就是无用的,跟野草异样。不能留给他们。许厂长,我都琢磨好了,与其让他们糟蹋,不如你带走,你们合作了那么多汽车厂,给他们吧,就算是为咱们夏国汽车行业贡献一下。”
“不知道行不行?”
许如意都不知道那个行字是怎么从嗓子眼里出来的。
白兴福听她答应了,特别高兴,连忙冲着谷樊说:“小谷,我给你我办公室的钥匙,你带许厂长去,咱们厂的工艺和技术,我都汇总编写过了,你知道放在哪里,你给许厂长。别耽误,赶紧去。”
谷樊也是半天才嗯了一声出来,白兴福看他那样子,挺伤感的,“别舍不得,这是最好的安排了。去吧去吧。”
谷樊根本动不了,还是许如意站起来拉着他出去了,等着出去后,谷樊忍不住眼泪就掉下来,“许厂长,我没想到,我真没想到。可厂长也太可怜了吧,已经没事了,可他就是走不出去,他肯定是受刺激太大了,太担心这事儿了。”
许如意这才说:“这样,我在京市有认识的人,我这就找人安排,你赶紧找人陪着转院,先把病治好。”
这会儿还客气什么,谷樊立刻说:“我马上安排。”
不过许如意又问了句:“你们这些工艺什么的,没有泄露吧,郝佳伟知道吗?”
谷樊立刻摇头:“没有,我们上报的都是专利这些,拿到证书的,这种在他们看来,就是工人们的小打小闹,他们根本就稀罕。我都收拾好了,一定不会有问题,除了我们厂长和您,谁我都不会给。”
倒是许如意安排好后,又给家里打了电话,郭培生接的,厂里自然没事,不过他又说:“川野清又给你打电话了,我看到了来电,没有接。”
这是出事后,川野清打来的不知道第几个电话了,许如意都没接,一方面是迁怒,另一方面也是拖延。这会儿,许如意终于打了回去。
大概是陌生电话,接听是工作人员,许如意自报家门后,很快就转入了川野清那里,一接通,川野清就说:“许厂长,你架子好大啊,我给你打了七个电话,你是一个不接一个不回。我以为你铁心不联系了呢,怎么又打过来了。”
许如意却没有寒暄的意思,开门见山:“我不接你不知道为什么吗?我刚刚强调了我看重什么,你答应的好好的,结果呢,你们逼的白厂长撞了墙。”
这事儿川野清也很生气,这闹得太过了。
他们和许如意的关系本就是如履薄冰,双方手里都有筹码,相互试探,这个平衡很微妙。但这件事,无论是出事的人,还是出事的时间,都不太好。
他立刻收敛了态度:“许厂长,这不是我们本意,只是个意外,请你放心。再说,松本洋一和郝佳伟不是都已经被抓起来了,他们受到了惩罚。”
但实际的操控者并没有,而且,白兴福伤成了那样,他却说“只是个意外”,真是无情又无耻。
许如意不说话,川野清无奈之下,只能自己进入话题:“是这样的,许厂长,事情已经拖了很久了,不如我们定个时间,定下来吧。”
他们显然是急了,因为国际机床展并不是在结束那一刻,就没了影响力。事实上,这年头信息交流不够发达,大家订购机床等设备,一般都是通过会展。有的现场订购,有的形成意向,以后再商量,甚至有的自己看好了,也不吭声,以后需要的时候,才会订购。
所以,展会具有长尾效应,后面的合作也是大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