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只已经扣上门环的手,终究没有再往前推,无声地顺着密匝匝雕花纹样, 垂落下去。
小端亲王将皇帝送到府门外,两下沉默无言。皇帝在临走前,不知怎么, 忽然仰头看了一眼端王府的匾额,夜色中的端亲王府, 红漆板门洞开, 青瓦交叠, 檐角飞扬。他可以让人漏夜开宫门,也可以让沉重的红漆板门一路开到底,甚至开到银安殿前,可是她面前那一扇小小的板门,他却没有力气再去打开了。
真的就,没有机会了吗?
禁卫军规矩森严,来去无声,皇帝翻身上马,数百军兵跟在他身后,湮没进浩荡的夜色里。小端亲王沉默地站在门前,一直等皇帝的身影全然不见,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总算捱过了,现在一刻也耽搁不得。
先前把错错接回来,做好了事发之后,他哥子要来搜人的准备,也知道一定会查到他家。可是宵禁之后城门紧闭,暗地里找关系托人把她送出去也不是不行,只是一旦查起来,所做的努力就都白费了。思来想去,只有他额捏房中最周全,就算皇帝来要人,毕竟得照顾他妈的面子,不敢贸然闯进去。
在京城三月的春风里,依约可以闻到些花香。成明掖起手,也学着他哥子的式样,转过身看了看匾额。朱门绿瓦,九纵七横。歇山顶五间七檩,重昂五踩衬着旋子彩画,人生不长不短快二十年,他从这个家里逃出去无数次,却也是第一次,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这座门庭。
从不谙世事的小小稚子,到如今披蟒入朝,几经沉浮,他从被这门庭庇护之人,长成了庇护这门庭的人。
以往不懂得的道理,听来只当是放屁,如今将将懂得,可是失去了的,毕竟再也不可复得。
在春风深涌的阒静夜色之中,他忽然有一点点,想起他阿玛的音容。
太福金跟前的嬷嬷得了前头的消息,紧赶慢赶开了宜寿堂的门,端太福金并没有睡,这种时候,还能睡得着,那就是心太大了!太福金忽然觉得很唏嘘,原本是谋定好了的事情,只需要等三年服丧期一过,就能风风光光地迎进门来的。可是人世间的事本就是这么翻覆无常,捉摸不定,那时候欢欢喜喜上慈宁宫去求老太太指婚,又怎么会想到今时今日呢?
也是成明胆子大,就在他哥子的眼皮底下把人带出了宫。老端亲王与舒氏素来交好,两家走动密切,老亲王爱重硕尚的耿介脾气。故而这孩子也算是她看着长大的,从添盆起长到十七岁上,在宫里不过待了半年,向时的华彩与风光,就消磨殆尽了。
太福金看着心疼,来不及骂她家那个不成器的,心底却觉得接出来也好。寻常王府后宅都过得艰难,更何况重重深宫?太福金心下作悲,却不愿她伤心,勉强笑道:“过了今日,便是万幸。往后的事,我们自会料理。便是等风头过了,我去老太太跟前请罪,她想必也不会说什么。宫外尽是好风光,人生亦是。此去一别,只盼你往后平安欢喜,自由自在。”
太福金身边的嬷嬷取了斗篷,太福金亲自替她裹上,命人好生将她送出门去。摇光后退一步,提袍敛衽,向太福金行了叩首的大礼。她知道她要出宫时极其冒险的事,也知道若换了旁人,可能都不会这样帮她,不想把自己搭进去。好在年少时那些赤诚的情谊,纵然经过了风雨的磨折,依旧如新。老一辈对少一辈的关怀与厚爱,无论放在谁身上,都是一样。
太福金双眼含泪,朝她挥了挥手,“去吧。”
小端亲王在角门等她,这儿是王府奴仆们出入的门,寻常不惹眼,没人注意这里。替她备好的马车已经停在墙根下,成明靠着门,絮絮跟她交待:“我都替你谋划好了,明天大抵是要封城门,我让全儿先带你去找安子,他是老熟人,有交情。趁他刚走,别到时候回马枪杀回来,挨家挨户搜,咱们就褶子了。看今晚哈德门走得走不得,那儿夜里有背私酒的,交些银子,让他们通融通融。如果走不得,明儿西直门运水车,想法子送你出去。”他颇为唏嘘,“是我没本事,年轻时虽然四九城里结交遍了朋友,如今想要送你出去,也没能走正经的道。”
风吹得她斗篷翩跹,倒像一只大扑棱蛾子,张开翅膀就要飞翔。摇光柔声说没事,就着门上的灯火,看向自己从小到大的玩伴。
她很是歉疚,“你弹劾绰奇,我知道你是想为我们家出气。”她眼底含泪,连声音都有些发虚,却笑着在他肩头拍了一下,“多谢你!”
“也许这就是命吧,我也想过挣扎反抗,可我没法子。”她低下头,“以前总认为自己能做很多事。后来发现,荣辱盛衰,悲欢离合,都非人力可以强求。”
她也曾经很想很想,和他靠近,她想她在风雪里,他也是啊。纵然身为天子,也有那样多的不得已,不如意。那些脆弱、无奈,富有四海,竟然没有人可以说,也没有人可以靠。
他们都曾经那样努力,想要靠近,想要互相取暖。到底是她太天真,其实她一早就知道的,无论是金线龙纹,还是龙涎之香,都是天子御用,尊贵无极。他素来就有定人生死的权力,譬如他的名字,定晔,除了太皇太后,是没有人可以叫的。
成明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来安慰她,却发现张口便作苦作涩,再也不像以前那样没心没肺,也就自然说不出诸如“放宽心”之类的话,他不忍见她伤心,转过话题,将自己贴身的匕首交给了她,“这个你拿着,必要时可以防身。他应该还不知道太夫人厝在广化寺。今晚你到安子家歇息一夜,明儿他带你出城,如果你想去见一见,就让他送你去广化寺,不过切记不能久留,也不要太张扬。之后安子套车送你回海子,我已与承佑说好了,他会带人悄悄儿来接你。到了那里之后,你且安心的住下。你家里的事,朝中有我。别看我如今只是喂马,喂马也有大名堂!你放心,千万放心,我会努力,让咱们再见着的!”
该说的都说完了,全儿在车前直转悠,心里着急,又不敢催他那婆婆妈妈的主子。毕竟今儿夜里委实有些危险,可也是最好的时机。再晚一些,被逮着了,就一个人都跑不掉了。
成明不愿在她跟前叹气,也不愿让她忧心。他伸手替她仔细整理好斗篷上的丝绦,依依不舍,满腹心事欲要在细讲,无论如何也不是时候。全儿已经将车门打开,成明亲自送她上车,熟悉的脸庞隐入车内的阴翳里,就再也看不清五官了。车前挂着一盏小小的灯笼,如同飞蛾,扑簌簌晃动起来。少时读过那样多写分离的诗句,缠绵悲切,可是真的到了分别的时候,才发现原来连远送长亭的机会都没有。
他探身扣着车缘,全儿已经要驾车走了,他咽下心中悲怆,最后的最后,他说:“错错,记着我!”
全儿扬鞭,“哗啦”一下,马蹄“嘚嘚”,飞快地踏过路面,消失不见。
小端亲王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茫茫然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
有一种惊险之后的神魂不定,其实他挺没用的,因为自己的莽撞,逮着额讷绰奇就是一通骂,虽然挣足了面子,也埋下了祸根。不过人世间的对错哪里说得清楚呢?谁欠谁多少,谁为谁做了这么,说不清!
他长吁短叹了好一阵,刚折身要回去,冷不丁看见拐角处墙根儿下,皇帝铁青着一张脸,从阴影里踱步出来,他冷冷一笑,“你可真是送了朕好大一份礼啊。”
皇帝的眼色深浓得跟夜色一样,成明没来由便觉得寒意凛凛。
他原先就站在墙根儿,听他们说话。李长顺没敢说话,早早儿就全身贴地跪了下去。夜色溟濛,人影绰绰地,都瞧不真切。但这声音是再熟悉不过了,是成明那混蛋和她。先前要搜府,这王八羔子非说她不在,连自己亲娘都敢搬出来阻拦。皇帝没有法子,却也不会蠢笨到这种地步。只是他觉得有些心寒,这么久了自己到底算个什么?他们是郎有情妾有意,他好像只是一厢情愿的傻瓜蛋,从始自终把一颗真心捧到她面前,她却一点也不稀罕。
小端亲王绝望地跪下了,好声好气地心怀妄想:“哥子,咱哥俩聊一聊呗?”
聊?
皇帝面色铁青,连声音都仿佛有着万钧之力。
“当年绰奇额讷弹劾舒氏,两个世家望族合力攻之,朕尚且不能保全舒氏,你以为你可以?他们给舒宜里氏安的怎样的罪名,你不是不知道。发往宁古塔纵然苦寒,派人暗中看护,总还有生还的可能,若是一任他们要处斩,你以为这一支还能留下几个?她除了入宫又还能去哪里?海子路远,舒氏落败,老外祖母家未必会全心全意待她,届时不闻不问,你以为她的日子会过得很好?先前你莽撞冒进,拿着些什么证据,就要下绰奇的狱,若不是朕保下你,你还有顶戴在这里喂马么?你费尽心思要把她送出来,你又要送到哪里去?要是落到托、鄂的手里,给他们送上现成的把柄,你以为舒氏那么好翻身?他们不分青红皂白当做舒氏余孽办了她,你对得起谁?她若是一意孤行去了宁古塔,一介女儿家孤身一人,你以为,她还能有命回来么!”
皇帝的声音充斥着深深的脆弱与无力,与方才那顿气喝大相径庭,他眼角晶莹,满是疲惫,这是御极十余年的天子从未肯向外人展现过的一面。
只听他说,“她想回家,她不要命地想走,我只想让她平安。”
可他到底也没能护佑好她,还伤了她的心。细微的不察埋下命定的错误,他沉溺其中,苦苦挣扎。一错再错,直至如今。
第87章 我亦飘零
马车逼仄, 看不见什么光,却能看见些微月色。
门扇被开了一页,夜风灌进来, 哪怕她围着披风,也照旧冻得一哆嗦。
她像一只小兽,缩成一团,满脸都是困倦,见皇帝矮身进来,也没有半分惊异。
她知道她是走不掉了,再也走不掉了, 眼泪无声顺着面颊流下, 一大颗,又一大颗,慢慢浸润透了衣领, 留下斑驳的痕迹。
车厢里有难言的沉默, 皇帝静静地望着她,她吓得直往后缩,满是拒人千里的冷漠,像是秋天清晨,阶下结起的一层寒霜。
她忽然抽出袖口中的匕首, 但见利刃雪亮,在幽暗的车厢内闪过一泓寒光,皇帝大骇, 劈手就去夺,惊慌之下手心抵上刀刃, 金镶八宝, 璀错生光。殷红的鲜血浸润刀柄, 她抓得紧,皇帝顾不上旁的,一任刀刃深深嵌入皮肉。逼仄的空间内仿佛是两股力量在狠狠纠缠,他却死不放手,将那匕首从她手上夺下,远远扔到窗外。
她仿佛瞬时没了生机一样,整个人如瘫软在车壁上,生不得,死不得,走不得,没有家,更回不得。
她不停地喃喃,“我的妹妹没有了……我的玛玛也没有了……我什么都没有了……”她抬起头看向他,一字一句都脆弱万分,“这就是,你承诺要给我的春天吗?”
皇帝心中凄凉难过到了极处,“太夫人的事,我没法子为自己辩解,也自知辩解无用。但倘若让我再选一次,我还是会这样做。”他定定地看着她,“你恨我,怨我,怎么样都可以,我只求你,求求你,好好活着。”
“定晔,你放过我吧。”
他怔住了,似乎都忘记了手臂上伤口有多么痛。心中千疮百孔,彼此就像困兽,拼尽全身的力量苦苦纠缠,结果两败俱伤。
这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他望着她,在郁沉的夜色里,虽然知道她再也不会回过头来。
仿佛根本没有变化,他恍惚地想起,他们在慈宁宫相见的那一日,是一个天光晴明的好天气。他散朝回来,到慈宁宫向太皇太后问安,便看见她坐在老太太身边,敛着眉眼。
他知道也许,也许没有往后那种种,也就不会有今日,两两相望,望得半点情分也无。她会一直留在太皇太后身边,等到他有足够的谋划,将鄂硕特氏与托奇楚氏的积弊处理干净,他便会命人将远放宁古塔的舒氏接回京中,加以赏锡,予风光无限,她也能再次见到她的家人,或许还会有很好很好的归宿。
他们可能一生也不会见面,更没有千般万般纠缠与甜蜜,或许寥寥几面,在慈宁宫,在养心殿,然后擦肩而过,各不相干。
人生哪有什么如果。有些人注定要遇见,注定会奋不顾身的喜欢,哪怕知道前面是万丈深渊,也心甘情愿。
其实成明也很好,成明可以肆无忌惮地做他从来都不敢肖想的事情,比如弹劾绰奇,比如请端太福金赐婚。可他不同,有些事情,他就算做了,也不能教人知道,藏起爱恨是一国之君的本能,所以无论什么时候,哪怕刀兵就在眼前,哪怕被臣子被万民指着鼻子唾骂,他也必须保持他的端方,日复一日。
思来想去,也许最顺从心意的一次,便是去岁大雪,他实在放心不下她的病情,便是隔着千难万难,千万个于理不合,也要去到她的窗前,知道她好不好。
其实他能给的太少,看似虚无的承诺,人前一点点的偏爱,还有一颗真心。
他也想过,若是真的有这个福气,她能够做他的皇后,今生今世,就两个人,安安心心地过日子。能遇到她已经是他的侥幸,六岁上没了父母,被迫成为君王,命运本就这般待他,这么多年下来,他已经习惯了。
那时宁嫔逼问他,怕不怕终有一日,她得知害得自己家破人亡的是他,她会恨透了他。
他那时闭上眼说与他何干。
真到了这一天,怎么会不怕。
一颗心卑微到了尘埃里,皇帝望着她,极其认真地望着她,声音喑喑发沙,像是一个于风雪中迷途的人,渴望寻求到星微灯火。
“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留在我身边。”
不等她回答,不知道是害怕,还是知道她已经对他厌恶透顶,根本不会回答。他又问,
“你,究竟有没有,一点点,喜欢过我?”
他也不知道是什么心情,什么动力,促使他问出这句话。应该是溺水将死的人挣扎着抓住最后一点水花,知道一无所有,于是开始怀疑自己曾经的得到是不是也是幻梦与虚无,于是试图用力证明,怀疑又推翻,只是为了抓住,抓住一场妄想。
太皇太后命苏塔在养心殿等消息,若是没回来自然最好,若是回来了,无论如何也要把摇光接回慈宁宫。
皇帝走后,太皇太后一直在廊下站着。苏塔芳春劝她进屋,她也不肯。从高宗到世宗再到皇帝,她看惯了前朝后宫的争斗与沉浮,从没有怕过什么,更不曾后悔过。可如今,老太太孤伶伶地站在廊下,黄琉璃瓦重檐歇山顶,双交四椀密密匝匝地铺陈在朱红的门扇上,宫殿再怎样高耸威严,在里头生活着起居着的,到底还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
那时舒氏被劾,她顾念着摇光是朝晖唯一的孙女,不忍心让闺阁里的姑奶奶遭受宁古塔的风霜,便把她接进宫里来。又为着希望缓和她与皇帝的关系,使她在这宫中能好过些,便时不时让她到养心殿去。老太太为她选好了无数条路,千算万算,却算不来今日的结局。
情之一字,谁又算得透呢?
她知道皇帝这一路走来艰难,六岁上没了父母,在旁的宗室子弟们还在斗鸡走狗遛□□的时候,他就必须每日下午坐在文华殿进日讲。皇帝是个要强的性子,从六岁到十六岁,整整十年,没有缺过一日席。大学士们都赞国家有望,君王勤勉,却看不见这三千余日里,养心殿夜夜长明的灯火。
先帝英年早逝,万几重任留给儿孙。皇帝长成了一个合格的君王,他知道怎样利用帝王权术来平衡前朝后宫,在羽翼尚未丰满之时,他比谁都深谙隐忍之道。太皇太后自认为她对得住高宗,也对得住罗穆昆氏的列祖列宗。他从不会做出格的事情,祭祀、亲耕、视朝,无不亲历亲为。仔细想一想,他好像从没有出差错的时候,正是因为对他的足够放心,老太太的帘才能说撤就撤,安安心心地在慈宁宫抱着她的猫,颐养天年。
他们仿佛都忘了,君王也是有血有肉的人,有七情有爱欲,身在滚滚红尘,修不成不坏金身。
甚至他的元妻,都是政治博弈的附属。一生之中最为重要的龙凤花烛,相对而坐之人,素昧平生。
夜开宫门,竟然是他直至如今,所做的最为任性之事。
这也是太皇太后第一次,看见在重重隐忍之下,一个最为真实的少年。她想哪怕有再多的不为所动和澹泊宁静来遮掩,只要少年精神常在,就不会为暗流所伤,为泥淖所污,就会永远真诚,永远干净,永远热切。
可是作为天子,他不应该这样,这样地莽撞,这样地冲动,这样地不计后果,仅仅因为一个在江山面前不足轻重女人。
羊角灯捧开温润的光影,风透蔚蓝。太皇太后回过神,仔细望去。慈宁宫台矶下,皇帝跟在苏塔身后,在奔腾汹涌却了无声息的夜风中,拾级而来。
太皇太后冷着脸,扬起下颌,“我劝不住你,拦不得你。万岁爷好大的威风,不把我这老婆子的话放在眼里,何苦还来慈宁宫?”
皇帝看苏塔一眼,苏塔会意,悄然退到内殿去。皇帝提起袍沿,跪在太皇太后面前。
皇帝语意坚毅,在宽阔的广场上,与来往的风声混杂,“孙儿犯了错,但孙儿不后悔,请玛玛成全。”
“犯错?”太皇太后一哂,“处置宁妃,借成明来收拢宗室,夜开宫门,亲领禁卫军搜府,凡此种种,你谋公谋私。显贵们做惯了元老,蠹虫暗生,损坏梁柱,你誓要鼎故革新本无错,就算明知有隐情,羽翼未丰,姑且听之任之也没错。但是你既然下了这样大一局棋,花了这样大的代价,就必须要善始善终,不能使忠臣寒心,更不能让舒氏的血泪白流。朝中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你不是不懂。无故夜开宫门,你以为你的好臣工们会不知道?他们会怎么想?风起于青萍之末,却有翻覆摧折之效。你今日的所作所为,委实让我失望!”
太皇太后一字一句,讲得毫不留情,劈头盖脸地砸在皇帝身上。
皇帝心中发凉,眼里满是痛楚的坦然,“未尝爱欲,不知其苦,纵然化为齑粉,烧手焚身,孙儿都没有法子。”他的声音渺茫惘然,如同春日里晴空游丝,“她是我唯一的奢望。”
太皇太后蓦地扬起手,毫不留情地打在皇帝脸上,皇帝没有躲避,生生受着。不远处的宫人纷纷朝向墙壁跪下,太皇太后却扬声说:“都转过身,都来看看你们的万岁爷!”
老太太这一掌仿佛是用尽毕生气力,声色俱厉,“玛玛从没有打过你,这是第一回。这一掌是要让你今生今世都须得记着,身为君王,受着天下万民的供养,你最没有理由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
怎么会不心疼?天下间没有不心疼自己孙儿的祖母。心里再疼,再苦,再不舍得,也得忍着。
太皇太后眼眶湿润,却不肯掉下一滴眼泪。手掌火辣辣地发麻,顺着经络从手心蔓延而上。她慢慢地站直了身子,觉得一霎时疲累到了极处。
晚风茫茫,黛蓝色的天幕上云群攒聚,天地浩大,容不下些微的哀愁。
老太太的声音也茫茫,在落落长天中显得肃穆又悲怆,“我很早,很早就告诉过你,自打你接过君玺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与从前的自己告别,在欲与权的斗争中,君王必须胜利,必须永远胜利。”
“求不得的事情,强求只会彼此狼狈,不如放手,彼此留得体面一些,不枉相识一场。”
皇帝笑了,反复地念起这三个字,求不得,求不得……
佛说人世有三苦,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他不爱佛理谈玄,更不信什么神佛。曾经二十余年的光阴里,于人情上淡漠,站得最高也就能看得清更多的虚伪与肮脏,参过盛衰兴替的道理,想要做的事情就算曲折迂回,费些时光,费些精力,也总是能够做到。未被人情暖过,不知道个中苦处,也许一辈子就这样了。
合上眼是否可以见到神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