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么多年下来,翻来覆去,祝寿的吉祥话就那么几句。世家里出来的嫔妃还好, 略微能识得几个字,低位的嫔妃大字不识, 时常想要在御前说几句话, 都不能算是她们给万岁爷解闷, 反倒成了万岁爷替她们打发时间。
万岁爷宅心仁厚,知道后宫中人的艰难。故而妃嫔们来养心殿,除非很忙,万岁爷都愿意召进来说话。被困在宫里久了,不知道外头世界的颜色,最常见的不过就是谈论哪一种胭脂好,什么式样的钗环妙,又或者是妃嫔之间的闲话。万岁爷总是含笑听着,让她们说完,再怎样也不会动怒。等妃主嫔主说痛快了,让底下人挑些好东西赏,这一趟来养心殿也不算白来。
六宫众人得了皇帝的赏赐,个个高兴得很,就连素日谨严的贵妃亦带了几分笑。李长顺亲自引妃嫔们出去了,皇帝这才松泛下来,往四周望了一圈,并没有望见她,便假模假式地拿起笔,一旁的德佑是多乖觉的人,忙躬身说:“主子要写字么?奴才传笔墨上的摇姑娘来。”
皇帝脸上不觉红了,刚刚拿起来的笔复又搁下,这才十分矜持地将头点了一点。
摇光进东暖阁时,锦屏正伺候皇帝进茶,自打那天晚上之后,锦屏再没有与她说过话,就连偶然相逢也逢不到。也是,茶水上与笔墨上虽然同系御前,但是想不见面,自然有避开的法子。
其实说起来,锦屏算是她在慈宁宫外结交的第一个朋友。也是锦屏带她领略了这宫中的严寒,慈宁宫里看顾着太皇太后的面子,人人都是和和气气的,她就以为四处都是这样。其实并不是,这宫中有拜高踩低,有数不清的谋求与算计,譬如她可以一夜之间从养心殿被贬到四执库,被四执库的嬷嬷们随意使唤打骂,不当人看。
也是她,替她划破了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涂抹掉所有的粉饰太平,将宁古塔的风雪、广化寺的孤寂,真真切切地带到她的眼前。
她应该多谢锦屏。
锦屏奉上新茶,向后退了几步,便看见站在一旁的摇光。摇光朝她笑了一下,反倒让她心慌,低头盯着皇帝刚刚换下的明黄五彩盖钟,悄无声息地出了暖阁。
因是才受了朝贺回来,过会子还得去乾清宫,未免麻烦,皇帝并没有换衣裳。一身明黄色缎绣彩云龙纹夹龙袍外罩着石青色五爪正面金龙篆体寿字衮服,两肩的金龙环绕寿字,日月二章,麟爪飞扬。
皇帝含笑看她磨墨,其实并没有什么要写的,只是想见一见她。今儿天气好,日光泼洒,照得她眉目如画。可那眉眼之间却仿佛总是萦绕着淡淡愁绪,拂之不去。
皇帝将手伸到她眼前,故作正经地清了清嗓子,“今儿是我生辰。”
见她不为所动,趁身边没人,他又凑上去,从袖中取出一枚约指托在掌中,笑吟吟地道,“知道如今暂且不能太张扬,你的首饰都是家里带来的念想。”累丝金约指上嵌着细密的蓝宝,璀璨如星,“这是我自己画的式样,让造办处改了几次,才做出一枚称意的。我想它戴在你的手上,你一低头就能看见,咱们也能朝夕相见。相思见环重相忆。愿君永持玩,循环无终极。”
他替她戴上,不大不小刚刚好。他欣喜得像一个孩子,仿佛总是看不够似的。他眨眨眼,“你的荷包可以送给我吗?”
“快好了。”她声音清淡,如同白水,再辨不出其他。她发现自己说谎似乎说得越来越熟稔,甚至不需要思量。她苦笑,将墨锭轻轻放在一旁,侧过头去看他,他肩头狰狞的金龙便毫不留情地,撞入她的眼睛。
摇光凝神,怔怔地望着皇帝,她的目光发虚且无力,彼此两相对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便是长久无声的寂静。
她忽然想起那一日,在临溪亭,他们第一次见面,还把他认作是谙达。
那时一心只想求他不要声张,她不懂宫里的规矩,也不想让别人知道她偷偷来到慈宁花园,给太皇太后惹麻烦。彼时她也不知道太皇太后是怎样的人物,哪怕是玛玛的姊妹,到底久居宫闱,几乎从未与家中走动。
后来才知道,她去慈宁花园何尝不是太皇太后的默许,芳春是太皇太后跟前的人,若没有老太太的允准,她怎么能独自踏出慈宁宫的门?
而紫禁城之中,又有哪一位谙达,配用进上的龙涎香呢?
只是彼时稚嫩,未经世故,不知那是龙涎。也不知道那日之后,会与眼前这个人,牵扯出这样多的故事。
皇帝其实生得很好看的。
清朗的眉眼,唇角微微上翘,便是不说话的时候,都有一种温润的美,沉静而有力,如同山涧之中的肃肃青松。
她呢喃,恍若梦呓,甚至忍不住伸出手,抚摸皇帝衣袍上龙鳞。宝石辉煌照亮金线,金线密密匝匝才能攒聚成一片,还有一百片,一千片,究竟要多少心血,才能织就九五至尊的华贵与辉煌。
“若是那一日,我没有遇着你,会怎样?”
若是从一开始就没有遇见,也就不会有这么多的是非恩怨,她也许会在太皇太后跟前当差,年复一年,也许是二十五岁,也许更早一点,被指婚,或是放出宫去。
石青色和佛头青到底有细微的分别。
皇帝不由也笑了,他顺着她的话头,沉思了一霎,“我说不准。天底下有太多料不定的事情了。因果相伏,是好是坏皆无可奈何,只能一应承受。与其思量不可改变的往日,不如紧握眼下时光。”
回忆起昔日,他仍不忘打趣她,“你还管我叫谙达,天下哪一个有你这样胆子?”
而她却轻轻摇头,一味地笑着,连声音都是轻的,带着几分惘然,“奴才再也不敢了。”
自鸣钟又敲过一下,不比铜漏。铜漏是无声无息的,你不去理会它,自然也察觉不到光阴飞逝,常常是猛然回过神来,才发觉物是人非,年华已警。
是时候移驾乾清宫了,皇帝很想与她说,她的“大胆”很珍贵,是天底下独一份的珍贵。只有与她在一起的时候,他才感觉到自己不再是御座上的帝王,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也想与她说一说舒宜里氏的事情,毕竟春天真的来了,这是他向她承诺的春天。他依稀猜到她这几日心神不宁,大约是见过成明之后,有些灰心。她夜里总是睡不安稳,他有几日悄悄去榻榻里看她,便是连睡觉的时候,眉头都是紧蹙的。
他不愿她为难,也不愿她忧心。
不过好在他们还有很长远的时光,一局棋快要收尾,不能因为急功近利而乱了分寸,坏了之前的筹谋。李长顺已经在暖阁帘子前请驾,司衣的宫人就在廊下候着,皇帝思量再三,郑重地望着她,只道:“等我回来。”
摇光“嗯”了一声。门外的宫人随即打起帘幔,摇光便退到一旁,低首躬身。宫中皆用栽绒毯,花样却各不相同。养心殿开春来换了新的花样,是太平有象。
天下太平,五谷成熟。四方无事,民康物阜。
自有宫人伺候皇帝穿靴,她却一反常态,亲自近前来,替皇帝抚平衣裳上的褶皱。司衣的宫人识趣,皆退让在一旁。摇光半蹲下身,替皇帝理顺吉服带上的流苏,皇帝无声地笑了,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在她耳畔说:“荷包的事,回来咱们再细论。”
圣驾起,东暖阁内侍立的宫人皆跪下送驾,摇光亦是。皇帝在众人的簇拥下渐渐走远了,隔着浩荡的天光,只能看见石青色的衮服,上面金龙磊落分明。
不知是不是泪水,混杂在一起,让她瞧不真切,她觉得今天的阳光太刺眼,眼睛火辣辣生疼。浑身发颤,五脏六腑仿佛都绞在了一起,她死死咬着唇角,随着众人恭送万岁的高呼,深深地泥首下去。
主子不在,除了跟去乾清宫伺候的,余下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分小食。摇光在养心殿没有什么很亲切的人,不比慈宁宫,有些宫女子想要讨好她,或许也是出于客气,邀她去分糕点,她都含笑一一婉拒。
申末时分还未上灯,日头不似先前,屋子里已经有些暗。摇光在炕边的柜子里翻找,其实没有什么要紧的东西。老太太断断续续赏了不少,她最喜欢的就是那一对银鎏金的小蜻蜓,可惜如今也不常戴了。
觑着天光,她不再犹豫,按照成明与她交代的那样,申末时分在慈宁花园,他能带她出宫去。
出宫了,就可以见到玛玛,或者走得更远,她可以去海子,也可以去宁古塔。
下定决心选择的路,走到如今,她从未后悔过。不能做也想要去试一试的事情,她做了。只是如今断弦声在,这条路已经到了穷途,再继续走下去,她会走得面目全非,会活在算计、虚伪里,日复一日地清醒地沉沦。
至于这里的前尘往事,再好再不好,便当做一场梦,便当做从一开始她就没有去过慈宁花园,把所有的恩怨,悉数忘了吧。
她顺着廊庑,想要从养心殿的角门出去。因着穿得素净,旁人只当她是做活的苏拉,并没有多留意她。她心跳得飞快,那扇角门就在眼前,微微开了一条缝。她明白只要从这里出去,她就能有机会,飞出这万仞宫墙。
不料身后忽然听得一声唤,“摇姑娘,这是上哪儿去?”
第83章 今年春浅
摇光大骇, 知道那人已经认出她来,索性强按下心神,大大方方地转过身, 原来是皇帝跟前的德佑,按理他现在应该在乾清宫的,可是他却提着一个海棠花式云龙捧寿的食盒,就站在离她只有几步远的地方,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摇光勉力撑起个笑,客客气气地与他纳福,毫不胆怯, “谙达吉祥。谙达不在万岁爷跟前当差, 看您这样式,反倒是要来拿我么?”
德佑说不敢,用拂尘尾向她比一比食盒, “是主子爷亲自指了些果馔, 知道前头摆宴一时半会散不了,特特让奴才带回来给姑娘垫垫肚子。”他说着进前一步,微微而笑,“姑娘也知道,今儿宫里热闹是热闹, 外路的人进来不少。姑娘还是少出门为好,省得出了差错,闹起来让万岁爷忧心。”
摇光挑眉道:“难不成我去哪里, 还得请谙达的示下?谙达究竟是疑心我,还是疑心宫中禁卫不严?谙达若疑心我, 我也没法子, 我是慈宁宫出来的人, 承的是太皇太后的教诲,若有失礼不周之处,还要请谙达宽怀。若是疑心宫中禁卫,我自会将谙达的一片忠心好好在主子跟前呈明,谙达且放心吧。”
德佑将身子微微倾了倾,亦是极客气的,“姑娘折煞奴才,奴才并没有旁的意思。实在是怕姑娘这一去,回来晚了,两下里不好么。毕竟是万寿节,咱们都想和和气气的,”德佑紧接着问,“或者劳烦姑娘知会一声,这是要去哪儿?什么时候回得来?奴才心里有底,主子倘若问起来,也好交差。”
回廊深处转出个人,还未到跟前,先听见她的声音,“老主子那儿催你催了五六道了,还在这磨蹭什么!”
锦屏对德佑倒是好声好气,彼此问过安,耐下性子替她解释,“谙达可别为难她,闷葫芦一样的性子,老主子让她去慈宁宫,她怕坏了规矩,就是不肯说,白白在这里耽搁时间,慈宁宫那边着急起来,她又得把过错推到咱们养心殿了。”
德佑问:“我从乾清宫回来的时候,老主子还在席上,果真是老主子的差遣么?”
摇光马上说是,刚刚才涨起来的气势瞬间矮下去,赔笑道:“真是。怪我不懂事,不敢与谙达说。其实是老主子跟前的芳姑姑早前来跟我说,让我万寿节的时候上慈宁宫去一趟,实在是外祖家来了信,谙达也知道,舒宜里氏眼下是什么光景,我不敢声张,这才擅作主张,欺瞒谙达。”
话已至此,引出太皇太后来,又是人家的家里私事,再拦下去,就显得忒不近情理了。德佑没有什么坏心思,也并不是跟她不对付,要故意不让她顺心遂意。宫女子们想趁着主子不在,去探望探望自己在别处当差的好姊妹,这是被默许的。可是她不同,主子心里记挂着她,在跟前伺候的人眼观鼻鼻观心,大家都明白。他跟着李长顺在御前当差当了许多年,能走进主子心里的,这是独一位。彼此都不容易,也都是真心实意,纵然横生枝节,半路杀出来一个小端亲王,他们终归是希望能看见万岁爷修成正果,能有个人真正懂得,真正体谅一国之君的不易。
德佑思忖了片刻,还是松口,切切道:“是奴才莽撞,方才也是太着急了些。既然是老主子有传召,我怎么敢拦着姑娘?那食盒我先让人放到膳房热着。我再替姑娘向老主子跟前的人递句话吧,免得老主子不在家,让姑娘没着落地空等着。”
摇光心里直擂鼓,依旧面不改色,向德佑道谢,“本来是谙达给我送东西,我还劳动谙达传话,真是惭愧无极。”她分神辨天色,知道离申末已过了阵子,要想从宫里出去并不容易,侍卫的轮值皆有事先定好的时辰与班数,若是再耽搁下去,她很可能就没有机会出去了。
袍子下的一双手不觉沁出细密的汗,宽阔的衣袖遮掩住她的不安与焦急,她仍让是从容的模样,和声笑问:“谙达还有示下没有?”
一旁的锦屏道:“谙达不如与我一同去茶膳房放食盒吧,我那儿让底下的丫头守着,再不会出差错,放在膳房,要的时候不周全,味道杂了就不好了。”
德佑颔首,算是答应了。摇光望着锦屏,一霎时百感交集,千万种滋味涌上心头,末了悉数化作深深的感激。她知道锦屏是想要帮她的,不然她也不会站出来帮她说话,也不会在言语间提点她,可以搬出太皇太后这个由头,更不会借着引德佑去茶膳房为由,替她拖延时间。
可是她现在什么话也不能对她说。
锦屏含笑看着她,眼底生出几丝羡慕与期冀。她好像隐隐约约知道摇光想要做什么,因为她的眼里又重新生出光彩来了。当时自己的确存了几分坏心,固执地要把舒老夫人早已过世的消息告诉她,看着她痛苦。锦屏原本以为只要她痛苦,自己就会很得意的,可是并不,她们一起陷入了无边的苦海,挣扎煎熬,如果她找到了能够摆脱的方式,锦屏不介意帮她一把。
晚霞如血,太阳终究看不见了。在夕阳暮色中凝视这壮阔的宫殿,高高的宫樯。檐牙雕琢,勾心斗角,荣辱盛衰往复,生动姣好的面庞、珍重又热烈的年少时光,都在其中,日复一日地消耗。
锦屏低下头,复又朝她笑,如同去岁冬天,她们在宫道里第一次相见一样。
她轻轻地托了一下摇光的手肘,对她说:“去吧。”
摇光的手刚刚触碰到角门,还是忍不住回头。锦屏的身影已经快要看不见了,在茫茫的晚霞中,化作一个小小的黑影。她朝锦屏去的方向,深深福礼,唇齿张合,道一声“多谢”,那声音却轻飘飘的,湮灭在禁城的晚风里。
她越走越快,越走越快,两侧宫墙连绵,伴着不知道从何处传来的鼓乐之声,愈发显得渊默空旷。这条路她走过无数遍,不会不熟悉,沿着慈宁宫外围一直走下去,笔直的道路尽头,尚且能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在原地焦急地徘徊。
那是成明跟前的不换,见到她就招手,带她直接转过角门到了内务府跟前,一个老太监远远地瞧见了,扯起破风箱似的嗓子问:“谁啊——”
幸好她今儿穿的袍子素淡,颜色不外显,更何况本就是瘦瘦的一个人,站在不换身后,这样的天色,远一点都看不分明。不换远远地打了个千儿,喜气洋洋叫声谙达,“谙达您忙,我这儿教训人呢?”马上转身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混球攮的猴儿崽子,让你做事不稳当!你配端主子的东西都是你上辈子积了大德!谁让你东西没端稳?还不赶紧把衣裳换好了去当值,在这里现眼什么!”
不换把老早就准备好的衣裳飞快地递给摇光,背过身去等她罩上,压低声音说:“姑娘担待些,殿下都替姑娘算明白了,酉正午门当班的赵爷的老婆的妈是咱们府里太福金跟前当妇差的熟人。姑娘把发髻儿拆喽,将帽子戴上,到时候只管低头跟着殿下,殿下就能把姑娘带出去。”
那老太监好似听明白了,“嗬”一声,“小爷您好骂,骂得响亮,骂得爽快!小后生不利索就该骂,不仅该骂,还该狠狠地打!您请骂着,我不打搅您!”他咕哝咕哝着,走远了。
摇光正在扣纽子,也许因为太紧张,纽子几次三番扣不上,她勉强镇定下心神,将指尖在袍角揩一揩,边答应道:“没人跟来,谙达放心,我都听谙达的。”
“姑娘真是在宫里久了,学些假模假式的客气。”不换掖起手摇摇头,见她都换妥帖了,觉得自己眼光还是不错的,只可惜姑娘家头太小,他找的爷们儿最小的帽子,戴在她头上,都能将将遮住一半的脸。
不过这样也好,看不出来么!不换紧锣密鼓地做最后的交待,“姑娘现在就是端王爷身边的小厮,我就是你的师傅。姑娘千万不要再叫我谙达了,我说什么,姑娘只管听着,无论如何,不要开口说话。”
宽阔的帽檐遮盖掉她几乎所有的视线,低垂着眼,只能看见紫禁城的青石地砖,在面前一个又一个地消失,还有不换青黑色的靴子,时而卷夹着他的衣袍。
心里渐渐安定下来,因为什么都不用想,只用跟着他走,也不知道究竟走了多久,视线里忽然出现了个石青色的袍沿,江涯山水密密麻麻。
听见不换着急忙慌地说:“哎哟我的主子,怎么喝成了这个样子!你,快来给主子搭着!左右前头不差您一个,马车就在外头候着,咱们这就家去吧!”
摇光感觉肩头一沉,熟悉的气味混着淡淡的酒气扑鼻而来,她才知道不换喊的是她。她不说话,往成明身边挪了挪,让他靠得更舒服些,成明几乎半边身子都靠在她身上,将头微微一偏,刚好能挡住她的脸。
他口里却嘟嘟囔囔地说“我不”,“今儿是我哥子的寿辰,我早早回家,什么道理!小爷我纵横紫禁,我怕过谁?”他十分威武地将手挥一挥,“你给我找个地方吐,不然吐你身上,我不骂你。”
第84章 节物风光
喝醉酒的人说净说糊涂话, 不换来不及计较这个,跟扶他出来的小厮说:“王爷交给我,你回去悄悄向荣王爷递句话, 就说王爷醉过头,实在熬不住,先回去了。若是后头主子爷问起来,还请荣王爷帮忙,周转几句。”
万寿节擅自离席,端亲王可是开国第一个。成明不怕这个,他都被罚到上驷院喂马去了, 还能怎么罚?所以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这句话是真不错。有很多事他可以做, 但是他的哥子不能。正因为一无所有,已经处在最坏的时候,反倒能干一些寻常所不能干的大事。
小端亲王怕她累着, 艰难地把控着平衡, 在她耳畔很小声地辩白,“你放心,我不重的。”然后暗暗换一边使劲,料想明天腰背酸痛,还去上驷院当差, 马都能把他给撅到姥姥家喽!
贴着宫墙走的太监宫女都默默行礼,毕竟亲王服制在这里,没有人敢为难他, 更没有人敢正眼看他。成明也没有料想到一路竟然如此顺利,顺利得有些令人不可思议。他抻长脖子张望, 不远处, 已经可以看见十八槐了。
春天正当槐树新生时, 今年新叶发得犹为多,甚至可以见到一些嫩苞了。他忽然想起每年夏天,要随着圣驾到西苑避暑,往往从西华门走,也就会经过十八槐。“仄径荫宫槐,幽阴多绿苔”,槐花一簇簇洁白如雪,远远望去,与无限绿茵相衬,葱茏可爱,那是禁城夏日的风致,是在营营碌碌里尚存全的一分散淡情怀。
等槐花落尽,接踵而来的,便是炎炎长夏。
而记忆里与身边的人相关的,也有颗槐花,那是离她们家不远处的一户四合院,一颗大槐树亭亭如盖,伸出院墙。每次她偷偷跑出来找他玩,日暮时分要回家——好像也是这个时候,他把她送到槐树下,等她的哥子与她一道回家。
去年今日,今年今日,他们都在此时此刻与槐树相逢。只是人世翻覆嬗变,风物类似,心境已经大不相同。
他如往常一样,要送她回家。
哪怕她早就没有家了。
日光斑驳,槐影婆娑。一向不爱多愁善感的小端亲王忽然觉得鼻子发酸,重重吸了口气,他偏过头去看她,却看不见她,只能看见宽阔的帽檐倾斜——她想必也在看槐树。
一霎时百味杂陈,哪怕心悦之人就在身边,也只是此时此刻。往后山长水阔,今夜他把她送走,浮世人海杳杳,也许这一生,都没有机会再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