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见赵好抱起胳膊,轻蔑地上下打量她一番,嗤笑道:“既然如此,妈妈请便吧,三日之后再见你,希望你还能有说这话的底气。”
说罢,转身就要走了。
那老鸨听了这话,一愣,忙上前去拦住赵好,问道:“等等,小官爷这话是什么意思?”
赵好绕过她,一副不想多说的模样。
老鸨意识到恐怕和衙门正在查的案子有关了,忙又堆起笑脸,说道:“啊哟,您别话只说一半啊!若是有什么衙门里的消息,您稍稍透露一些,含笑的事都好说!”
一听到含笑二字,对方果然停下脚步,瞧着她笑道:“瞧妈妈是个敞亮人,我便也实话实说了,玉露的案子已经破了,不日便要开堂受审。”
老鸨一愣,先是高兴终于熬出头了,随后想到赵好说的话,又忐忑道:“找到杀玉露的凶手了?和我们花月楼没什么关系罢?”
赵好看了她一眼,压低声音说道:“这案子原本不该往外说,但看在含笑姐姐的份儿上,我给你透个底儿。”
“死的压根儿不是玉露,而是一户姓葛家的媳妇儿,你们楼里的玉露乃是帮凶,已被抓进牢里去了。”
老鸨听得一悚,想到赵好的态度,脑子里瞬间转了无数个可能,忙道:“天杀的,那贱蹄子竟干出这种事儿来!您方才说的那话又是什么意思?该不会是那贱人随意攀扯,诬赖了我们吧?!”
赵好摇了摇头,说道:“她虽然没有胡乱攀扯,却在口供中提到花月楼买卖良家女子,又将人残害致死,不知几何。说她是在花月楼活不下去,才铤而走险做了姓葛的帮凶的。”
老鸨顿时脸色大变,叫道:“胡说八道!”
她叫得尖锐,嗓子都差点儿破了,头上更是冷汗涔涔!玉露当然不是在胡说八道!这才是最要命的!
赵好瞥她一眼,说道:“她是不是在胡说我不知道,但眼下这案子,知县老爷是要上报算作年终密考的功绩的,定然不会放过任何污点。”
赵好强调道:“您是打点也别想了,那点银子哪儿有知县老爷的前途来得重要。”
老鸨立刻回忆起自己一开始给捕快塞钱,结果差点被抓去打板子的事,表情顿时像死了爹妈一样难看。
她望着赵好,忙恳求道:“小官爷!小官爷!您今日来同我说这话,必定是有别的办法的吧?您行行好,不看在我的面儿上,也想想那可怜的含笑!我这花月楼若是落了难,含笑也好不到哪儿去啊!”
赵好叹了口气,说道:“正是如此,我原先也是想着,若是花月楼倒了,含笑姐姐恐怕要被随意发卖到不知哪儿去,到时我这个身份也不好出面,这才想着提前来商量一下。”
她瞥了老鸨一眼,说道:“就是没想到妈妈会是这种态度。”
老鸨听了,连连告饶,说道:“是我错,是我不对,还请您大人有大量,帮忙想个法子吧!含笑的卖身契,我分文不取,双手送上!”
赵好做出为难的样子,直到老鸨急得要在地上磕头了,才慢慢道:“这事儿倒也不是没有回旋的余地,若非如此,我今日也不是来赎人,而是和同僚们一起来抓人了。”
“不瞒妈妈说,那玉露的证词还未曾交到知县案上,虽然改是没法儿改了,但在受审之前还是有办法减轻责罚的。”
老鸨连忙道:“您说!您说!我都照办!”
赵好见状,知道机会已经来了,于是说道:“玉露状告妈妈的罪行不过就是买卖良家女和草菅人命,这两条说到底都和花月楼脱不开关系。您趁早把花月楼关门,再不干这行,人证物证具都不在了,知县自然就无法查下去了。”
老鸨一听这话,脸上的表情立刻僵住了,说道:“这,这怎么能行?这花月楼可是我和我那死去的丈夫一点点经营起来的,没了这楼,岂不是要了我的命去!”
赵好闻言,心道,这花月楼要是不倒,才要了不知多少女子的命去呢。
于是又道:“妈妈说笑了,有这楼才是真要你的命呢,你能数清过去楼里死了多少女子,其中又有多少良家女子吗?说句不好听的,我方才出的主意也只是往好了想,若知县铁了心要追究,你便是现在立刻关门大吉,恐怕也只是从斩立决改判为流放罢了。”
说罢,做出一副你既办不到,我也救不了你了的模样抬脚要走。
老鸨听得两股战战,忙又扑上去拦赵好,好话说了一箩筐,求她想想办法。
赵好摇摇头,直接道:“我不过是一个白役,指望我能做些什么,只能说是妈妈高看了我。不过是给您一些建议,人活在世,还是要分得清轻重。”
“我知道直接关门放人您也舍不得,又不能卖了她们错上加错。不如这样吧,您现在叫楼里那些女子自赎,一来堂上还能辩解个知错能改,二来攒些银两,万一真被流放了,途中打点打点,也能过得稍微好些。”
那老鸨一听,说来说去躲不过个流放了,顿时觉得天都要塌了,一屁股坐在地上,面如死灰。
赵好见状,心知事情多半成了,便道:“该说的我都说了,妈妈自己看着办吧,我还得回去值班,含笑的卖身契待我放衙后来取。”
说完,再不管老鸨的反应,直接拔腿走人。
不过走过一条街后,赵好又折返了回去,从另一面的围墙翻进了花月楼的后院,找到了等待已久的含笑。
“如何了?”一见赵好进来,含笑立刻迎了上去,忐忑地问道,“她上当没有?”
赵好演了好长一段戏,忍不住揉了揉脸,想到自己离开前老鸨的模样,笑着冲她点了点头。
玉露的案子破了是真,玉露在口供里说了花月楼的事情也是真,但知县老爷会查案却是半真半假,只是为了哄骗老鸨放人才说得那么笃定。
之所以说“半真半假”,还是因为姚汝南的人品摆在那里,对方即便注意到了玉露的口供,也是查案的可能性小,借机勒索的可能性大。
因此,赵好今天早上还专门去和王家的两个小丫鬟闲聊了大半天。
王家的管事是个大嘴巴,连她的武功都要提给他家老爷听,若是得知了这个案子可能有助于姚汝南的仕途,怕是立刻就要报上去。而姚汝南恐怕也只有从王家老爷那里听到了建议,才会认真对待花月楼的案子。
但???即便是认真断案,赵好也不敢去赌姚汝南在案子结束后,会去好心安置其中的女子。
她没忘了对方可是会勾结匪盗的人,如果含笑等人落在了姚汝南的手上,怕是不会比在花月楼过得好多少。
因而赵好才想了这么个法子,抢在姚汝南知道消息之前,先哄骗老鸨同意含笑她们自赎,待到姑娘们都安置好了,之后姚汝南和老鸨如何狗咬狗也就与她无关了。
听到老鸨上当的消息,含笑脸上也露出喜色,但不过片刻,那笑容又从她脸上消失了。
赵好注意到了她的情绪,问道:“怎么了?”
含笑看了她一眼,故作轻松地摇了摇头,说道:“没什么,只是觉得麻烦官爷许多……既然已经说服了鸨母同意赎身,那便没有问题了,之后的事情我们可以自己想办法了。”
赵好定定地望着她,说道:“我已经帮你们到这里了,还怕其他什么呢?花了这么大力气,若是还有什么问题我疏忽了,害得你们没法儿全须全尾地逃离这个魔窟,对我来说才是最不可接受的。”
含笑看着那双清澈的眼,张了张嘴,却是一句谎话也说不出来。僵持片刻,她羞愧地说道:“其实是我们姐妹凑到一起算了算钱,才发现赎身的银两可能还不够……”
赵好愣住。
含笑见状,忙道:“我们知道官爷不方便,这钱我们自己会想法子的!”
赵好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你们这样,能想什么法子呢?先出去的人转手将自己卖了,得来的钱再赎后面的人吗?”
含笑没想到她想的主意一下子被赵好看透,手足无措地看着她。
赵好站在原地,想了想,冲含笑道:“这事儿我知道了,钱还差多少?我想办法去凑。”
含笑喏喏道:“还差……二百两左右。”
赵好对比了一下老鸨的报价,便知道含笑只有往少了报,没有往多了报。
她掰了掰手指头,算清数量,说道:“那我回一趟西平镇凑钱,傍晚再来找你。”
含笑点点头,赵好便预备离开。
“官爷!”
赵好回神,就见含笑双目含泪,两膝一屈,跪在地上朝她磕了个头:“再造之恩,当牛做马无以为报!”
赵好愣了一下,忙伸手将她扶了起来,认真说道:“其实我也没有想过要谁报答,我做的事,全都只是因为我想做而已。”
她仔细看了看含笑,忽然笑了:“只要你们今后能好好生活,过得快乐,对我而言就已经足够了!”
含笑怔怔地看着她的笑颜,还未来得及说话,对方已经转身跳出了院子。
赵好赶到丰镇时是上午,耽误了一会儿时间,再回西平镇时,已经快到下午了。
她风风火火地跑回了家里,翻箱倒柜地找出了自己来时背着的包裹,里面有一支用布包裹着的精致珠钗。
原本这钗子也是拿做工精美的锦盒装着的,不过那锦盒刚到西平时就被赵好卖掉当房费了,没想到眼下又轮到了这支珠钗。
赵好爱惜地摸了摸那钗子,这是她及笄时娘亲送给她的礼物,说是等她嫁人时必定要戴着的。她自己也很喜欢,这才离家都不忘放进包袱里,欠钱生活也没想着卖掉它。
但它毕竟只是一支珠钗,赵好想,如果能换来那么多姑娘的命和未来,是值得的。
赵好捏着它,推开门往外走,却没想到正撞上了抱着猫的卫知拙。
卫知拙也不知道在外边站了多久了,见到赵好出来,便不顾橘子抗议把它扔回院子里,拍了拍手,淡淡地看向赵好,说道:“我听见你家有响动,便知道是你回来了。”
赵好不动声色地把手背到身后,眨了眨眼,左顾右盼地问道:“你怎么在这儿,没去衙门?”
卫知拙挑了一下眉毛,抱着胳膊看她。
“好吧,”赵好砸吧砸吧嘴,“我也没去。”
卫知拙看着她,好一会儿,说道:“你有事要办?”
“昂……是啊!”赵好还记得卫知拙之前说过的话,怕他不同意自己多管闲事,像个躲避抓捕的小鸡崽一样,哧溜一下,一低头,飞快地跑了出去。
待到跑了一段了,赵好才回头看向仍站在门口,渐渐变小的人影,远远地叫道:“我有事先走了!晚上不用等我回来吃饭!”
也不管卫知拙听不听得清。
赵好的珠钗卖了五百两银子,拿在手里有些沉,但她却没时间去想那么多,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了花月楼,把钱交给了等待的含笑。
含笑一愣,问道:“怎么这么多!”
赵好算着数,认真说道:“你们赎完身,也还要生活的,总不能去沿街乞讨吧?多出的银子大家分一分,一半儿用作路费离开西平县,另一半儿便当做本钱,或是找个牢靠的人嫁了,或是自立女户,做些小生意……”
含笑看着她,又要往下跪,不过赵好两手一托,她这身子便怎么也坠不下去了。
“快去吧。”赵好轻声说。
含笑想到赵好口中的未来,泪流满面,呜咽着点了点头,抱着那些银子往楼里跑。
过了许久,赵好听见楼里传来了一些嘈杂的声音,有姑娘们的争吵声,有老鸨的怒骂声,她便知道事情成了。
赵好去前门等待了一会儿,便见姑娘们互相搀扶着,结伴出了花月楼。有的低声抽泣,不敢回头再看;有的神情恍惚,茫茫然地朝身后张望;有的却是不解恨地朝花月楼吐了口口水,这才转身离开。
赵好见她们安然离开,身边也都有伙伴陪伴,心里也松了口气,转身打算离开,却听见有人轻声唤她。
“小官爷!”
赵好回头,却见又是含笑发现了她,低声嘱咐同行的姐妹几句后,便朝她走过来。
赵好挠了挠头,说道:“还有什么事吗?”
含笑垂着眼,将一张纸递给她。
赵好一看,是玉露的卖身契,原来玉露原也不叫玉露,她姓张,叫张盈。
含笑看着赵好,轻声道:“我爹姓陈,家里姊妹众多,因此只混叫我作陈妮儿。小时总不爱这个名字,但现在看,却比含笑二字要好上太多。”
赵好一愣,看着含笑……不,陈妮儿,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陈妮儿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块绣了蝴蝶的帕子,轻轻放进赵好手心,抬眼看她。
她的目光羞怯,颊上绯红,丝毫不像当初那个一见面就出言调戏人的女娘了。
现下已经快到傍晚,晚霞映在她的眼里,涌动出一些不知名的情绪来:“我永远也不会再回到这儿来,这辈子恐怕也没有机会报答官爷的恩情了。我心知自己不配,但……但还是请您收下这个。”
她看着赵好,好像还有很多话要说,但终于还是没有说,让那些泡影一般的感情留在了这个傍晚。
她流着眼泪,又冲赵好跪下磕了个头,转身朝着那些姐妹离开的方向追去了。
赵好捏着那个帕子,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经历什么,整个人呆在原地。好半天,赵好回过神来,神情复杂地看着那块帕子,说不清是感动还是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