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济撂下话,既赧然于情感流露,又担心她要拒绝,脚步不免着急。听见后面脚步跟上来又停住,“殿下。”
明明是想把他叫住,却叫他脚步更加快了些。
“殿下!”
跟她说话她全当了耳边风。明济有些恼。
“和光!”她跨出门槛,因为着急脚尖在门槛上磕了一下,脚步踉跄,见人都快拉开大门了,眉毛蹙起,扬声道:“我得换身衣服!”
明济此刻已经站回了正厅,脑子里不断闪回片刻前的画面。他此刻面上仍是一派镇定自若,一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却提起来,指尖有些颤抖,随后斜斜盖在脸上,挡住眼睛。
他一脚后撤,脚跟踩到地面的时候旋身,头低下去,许久才颤颤巍巍叹出一口气。
——明明更亲密的事情都做过了,到这时候邀约去看花灯反倒跟个毛头小子似的。掉价,太掉价了!
分明第一眼就注意到她的衣衫了,怎么就、怎么临到头就忘了呢!
“殿……和光。”
明济沉浸在尴尬懊悔里,连外面的脚步声都没注意,此刻听见声音了,脊背一僵,下一瞬转身过来仪态已然端正。他视线都没敢放下来,无声清了清嗓,道:“走罢。”
谢簪星轻轻笑了笑,没再令他更难堪,默默跟了上去。
出了永嘉巷再走一里路便是闹市,今日又逢元宵,张灯结彩,比平日里更灯火辉煌,路两边许多挂着花灯的铺子,将长街占了一半,人行其中稍显拥挤。
放花灯素有祈愿之意,因此家中也不会过多约束,这种时候街上会有许多结伴而来的未婚男女,很是热闹。
在人群里穿行,为免被挤散,两个人肩膀都几乎挨在一起。倏然有东西挨上谢簪星脚踝,吓了一跳,连往后退了两步。
明济在她靠过来的时候将人揽进怀里,胳膊横护,问道:“怎的了?”
他站得很稳,谢簪星踩到了他的脚,他也铁壁铜墙一样岿然不动,一只手臂固住她的腰,从背后将她圈揽。
谢簪星手搭上腰间的小臂上,低头看了看,是旁边摊子上拴着的一只螃蟹花灯,很大一只,还能自顾左右横移,挥舞蟹钳。
往年也有这样精致且硕大的花灯,但没有这种能动的。
见她多看了两眼,明济道:“你喜欢,买下来。”
谢簪星摇头,见他仍盯着看,便解释:“我曾经有一个差不多的。”这些玩意儿就图个新鲜,以往有过,后头也不会再想要个一样的。
明济闻言点点头,没有坚持。官家女又不会如东宫一般管教森严,她会有许多新奇的玩意儿也不奇怪。
“也是元宵买的?”他显然不想冷场。
谢簪星抬头看了他一眼,还是如实道:“冯二哥哥做给我的。”
明济:“……”还不如冷场。
今日月亮缺角,但光芒满盛,只是在一众明亮的挂灯里并不显眼。
他们吃了元宵,游了湖,放了河灯,也买了花灯,玩到尽兴才打道回府。永嘉巷人迹少,深夜安静,亦没有烛火,月华的光辉在此刻才显现,一时分不清是明济手里拎着的兔子抱月花灯更亮堂还是天边月更皎洁。
临近家门的时候谢簪星脚步慢下来,思考如何措辞告别,却见门口一点微微的亮光和一团黑影。
她上前,黑影站起来,提在手里的虾灯也提起来,声音疲惫,又有些埋怨:“谢姐姐,去哪里了,我等了好久。”
青虾花灯里的短蜡烛都快燃尽,谢簪星眨了眨眼睛,正要说话,后面明济跟了一步上来,靠得很近。
孙仲宣一下子清醒过来,视线在他们两个之间来回逡巡。
“仲宣,这位是,”谢簪星皱眉,有些难言,毕竟她不能随便将他的身份说出去,于是只能干巴巴道:“和光。”
明济听她对面前的少年亲近的称呼,神色莫辨,却在夜色里将视线挪过去,仔细将人打量了。
孙仲宣瞪大眼睛,“你真有夫君,你没骗我。”转而失魂落魄,“我先走了。”
他走也没忘记将青虾花灯塞进她手里。
少年跑得很快,谢簪星连话都没来得及再说,偏头看向明济,尴尬道:“他误会了。”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当然明济乐见其成。
独身女子终究不安全,原先将她送出宫的时候拟了新户,家主却是“商贾和光”。
于是明济点点头,将兔子抱月花灯塞进她手里,换下青虾。
“那,殿下回去罢,夜深了。”
明济再次颔首,手指却捏紧了青虾花灯的提杆,在她转身之后开口:“你若愿意回宫,我会想办法。”
回宫当然是回中宫。原本没打算这么冒进的,可总有狂徒盯着她这个“有夫之妇”。
“殿下,我……”
他又皱眉,然后转身,“你慢慢想,我先走了。”
他也不敢听-
皇宫围城最里面原先有个狗洞,明济叫率卫统领私下里亲自凿了,换成一扇铁门,又刷上了红漆。似乎还是担心太过明显,在周边种了些灌木小树。
如此,一国之君私底下频繁出宫便能轻易掩人耳目。
明济再来的时候没有再提旁的事。谢簪星写字作画或者坐在院里绣花的时候他就在旁边坐着,给咪咪梳毛,有几天会爬上屋顶帮她换瓦——原先的有些老旧,也有的时候会给院子里的地围上篱笆,也有几次会跟着去街上采买。
街坊渐渐眼熟了她,于是在他们一起出去的时候会笑道:“哟,阿月的夫君回来啦!”
京城里的人多少听说过先谢相女儿的名讳,于是她更了单名一个“月”。阿月有个常年在外面经商的丈夫,似乎叫和光。两个人瞧着新婚燕尔,不然哪有商人叁天两头从外地往家里跑。
最开始谢簪星想解释一下,被明济拉住了,曰独身女子容易被盯上。于是谢簪星踌躇了一下,没有再开口。
明济时常会过来,最久没有超过一旬的,这次足足一月才来。
谢簪星踩着霞光拐进巷子里,走近了看到门口门槛上坐着个人,等她走到了跟前也没有反应。
上次见面还在谷雨前,这次他是名正言顺的君主了。谢簪星不敢再叫小字,蹲身唤他:“陛下?”
明济听见声音了,将埋在膝盖上的头抬起来,眼神有点迷蒙,突然伸手拽她,叫她也一样坐在门槛上。
他们靠在门板上抬头看月亮,“今日又被那群言官阴阳怪气一番,我的头好痛。”
这件事情谷雨前他曾经说过,想挖一条运河。若建成,不仅能带动经济,连北方的干旱都或多或少能有所缓解。但是守旧派不愿意啊,太劳民伤财。
“伤财暂且不提,怎么就劳民了?不叫他们去挖河他们就能歇着了吗?”他抱怨道。随后注意到她想开口,又抢在前面提醒:“叫和光。”
谢簪星抿唇笑,随后忽略了那个称呼,看着他微微垂着的下巴,有些颓丧,于是尝试着暖场:“幸好你把我给拦下来了,不然若我当了太后……”她没说下去,话头一转:“你做的很对,功在千秋。”
她不敢想当时真叫她成功,垂帘听政了又是怎样一副光景,反正不可能开阔到立马能想到挖运河。这或许是明济从年少以来一直设想构建的抱负,他一直知道自己肩负着什么,于是一掌权就能立马实施。
谢簪星却从来没有这个目标。她是谢府的掌上明月。谢相在外说“清俊济楚,簪星曳月,是以吾女名簪星”,但是到了家里他却说“小月亮就是要星星要月亮父兄也给你摘下来”。这才是谢簪星,她不用从百姓考虑到朝臣,最多抄抄正气歌,写诗词歌赋批判当局的错处。
所以幸好。幸好她没有错得太离谱,幸好他是个明君。
他突然靠过来,一只手从她的腰际擦过撑在门槛上,把她包围。
靠得这么近的时候谢簪星能闻到他身上轻微的酒气。
“谢簪星,他们好烦,还催我立后。”他声音很轻,有些颤抖,“真的好烦。”
他靠得很近,眼皮没有睁圆,有些耷拉,显得迷离。稍微瘦了些,于是线条更凌厉,芒寒色正。
“你醉了。”她的声音也轻下来,但是语气很平,像是无动于衷。可指尖不受控制轻轻一缩,抓住的却是他的袍脚。
明济轻轻笑了一声,像是有些无奈。他往后退了些,道:“人道官场失意,情场得意,你怎么也不让我得意一回?”
谢簪星微微抿唇,眼睫垂下去,像是在颤抖,也没有回话。
明济倏然低头倾身,将刚刚拉开的微不足道的距离补足,在呼吸交缠的距离顿住,眼帘掀开,对上她的视线,再往前,嘴唇相碰。
他碰了两息,往后分开,问她:“我醉了吗?”
他眼神清明,哪有半点醉态,方才的停顿就是要叫她看清,好阻止她自欺欺人。
“就喝了一口,壮壮胆。”她的眼睛水润,有些惊惶,于是明济不得不更轻声,伸手碰她的脸颊,看了几眼,视线又逡巡到她的嘴唇。此刻微微张开,有些潋滟。
“可以吗?”他问。与此同时更弓腰,贴近,只等一个首肯。明明刚刚都已经蛮横地亲过了,现在又似乎守礼。
谢簪星被他弄得措手不及,最近他明明都那么进退有度。她脑子里一团乱麻,心跳也杂乱无章,整个人都不知所措,幸而还知道拒绝:“和光,不行。”
他当真没再吻下去,但是步步紧逼,“你不讨厌我的对不对?”
谢簪星哑口无言。最恨他的时候也就只是家恨,并不是讨厌。但是最钦慕他的那一年,连面都没见过,选夫君都要按照他选。
“但是我做错了很多事。”她低头,声音里有些哽咽。
“你在弥补。”她不声不响地在努力善后,连那些未被先帝发现查封的资产也分文未取。
她又沉默了一阵,“我不想进宫。”
“没关系,这里住得惯就一直住,喜欢别的宅子我们再去置办,我每天都会回来。”
“你需要子嗣。”她抬眼看他。
“从宗族过继。”他摸她的眼角,“你要是还愿意生,也可以留在身边。”
她又不说话,轻轻吸鼻子。
“你不说话,我就当是可以了。”
谢簪星脑袋还钝,不知道“可以”什么,骤然被压到门板上,头上的簪子磕上去,乱七八糟响了几声,后脖颈却被提前按住,因此没有撞痛。
他的嘴唇实在烫人,叫她手脚都不知道该往何处放。
永嘉巷最里面的那扇门上猫挠似的声响持续了许久,直至金玉落地,声响清脆,那声响才缓停。
地上的发簪被人捡起来,门打开又合上,也没有惊动任何人。
深巷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