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落里的江予淮瑟缩得更厉害,在光芒乍现时就反射般把头埋进了臂弯里,恐怕是恨不能凿洞埋了自己。
这是个天大的心结。
她不想走了,无赖地一屁股坐下,以带着些许撒娇的口吻说:“打雷了呀,大概会下好大的雨。我有些怕,你要不要留我一下?”
意料之中的不得回应,陆时微厚脸皮惯了,也不气馁,只当他不言语便是同意,自言自语地讲下去:
“我从小见过很多的鬼,死状恐怖的多了去了,但他们都不在乎,滞留在人间都是为了了却心愿而已。他们牵挂的,大概都是时间不够长久,你已然比他们幸运好多。”
“江予淮,相貌终究只是皮囊而已。我起初确实觉得你生得好看而神往,但后来我知你待我很好。你长成什么样子,都是吓不跑我的。”她兀自喜滋滋地笑起来:“我胆子大呀,厉害吧?”
她本以为他未必在听她说话,指不定只想把她扫地出门,但念念叨叨几句后,石雕般静坐的山鬼忽的动弹了一下,哑声回应:
“是和我结契的恶鬼,他离开时说,要让我永生永世,都不能再敢以真实面貌示人,只能将一张假皮穿到天荒地老。”
他的声音愈发低落:“你看见的江予淮,那张我爱重的脸,已经是千方百计修补过的,眼下是支撑不住了。”
屋外果真已经下起了滂沱大雨,阵阵的雨声沉沉地敲打着地面,他几乎以为是回到了和恶鬼割席的那个夜晚。
他初为鬼,有太多不适应不明白的地方,苟延残喘地续了命,但除却以吞吃人肉的法子增进灵力外,他并不会其它的法术。
初时他因血腥气味而兴奋异常,陷于魔怔中。后来他挣扎着从迷蒙中劈开一晌的清醒,方知自己已经满手鲜血,罪无可恕。
是远比想杀的仇人的血多得多的罪孽。
恶鬼在一个雨夜遭他绞杀,他付出了所有能付得起的代价,了无生息地在泥水中沉睡了一个月才再度苏醒。
从此他憎恶雨天,令他满身泥泞。
“我这个人啊,不对,几百年前就是鬼了,用千疮百孔、恶贯满盈来形容都不为过。时微,你现在跑还来得及。”
自从修鬼道有所成后,他向来是高高在上地审视其他人。毕竟无论是修仙者,还是小妖怪,反正能与他比肩的甚少,都以为他如登云端,不可一世。
只有陆时微在今时今日能够窥见,他内里潜藏着一段段不可磨灭的丑恶记忆,仍是那个自卑又懦弱的书生江予淮。
不问自请,她早在他愿意说话的瞬间向角落的方向蹭了许多步,接话说:“你是怕我知道你过往的丑恶行径遁逃,还是大义凛然除了你替天行道?”
她叹息着摇头,笃定地说:“江予淮,我早知你非善类。你可别忘了,我的眼睛看得见死气。”
他的思绪不自觉回荡起山间初逢,他意外听到小姑娘唠叨的许愿声,顺手解决了看不顺眼的男人,没成想她能无耻地说当以身相许。
她从那时就知道他大逆不道。
“我不曾忘记。”嗓音里都带上一抹柔和笑意。
陆时微喃喃自语般慨叹:“难怪朝夕相处数月,也没见你吃人,我还疑心你周身怎会有这么多的死气。你本性良善,上天亦会怜你。”
“恭喜,胡说八道的本事更上一层楼。”小明听她长篇大论,嗤笑一声,以为她会立刻回嘴,却只听她仍在喋喋不休。
坏了,惯会说甜言蜜语的小骗子陷进去了?
话已至此,她试探着上前两步,一鼓作气伏身拥住他,是冰冰凉凉的触感,没有一丝活人的温度,她温言道:“都过去了。”
话语宽慰人心,但她的泪水竟决堤。
她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何哭泣。
“不要哭,时微。”江予淮用僵硬的躯体尝试着伸手圈住她,轻缓地拍着她的脊背,酸酸地说:“你这样哭,我很难过。”
越过数百年的光阴,她终于抱住了当年杀人后惶惶不可终日的山鬼。她在幻境里无能为力,但至少在当下,她还能予他温暖。
山鬼摸了摸自己渐无知觉的指尖,轻声道:“我拿不稳笔了,你替我画完,可好?”
不等她答应,他从她手心里扣出情急之下被捏得皱巴巴的纸团,燃起烛火细看,那纸张上面画的江予淮已有九成像。
她还小心地给画像上了色彩,画中人的眉目都生动起来。
江予淮真心实意地微笑起来,赞许道:“你画得很好。”
画皮是一门古老法术,陆时微虽不太懂,但对于修炼之人而言,只消在画笔中注入足够多的灵力力,随后再落画笔,一切便可落地生根,迎刃而解。
数月亲近,她早已记住江予淮的皮相,眉目多情,偏生瞳仁极黑,冷淡得令人捉摸不透。
她盯着他完成大半的人皮看了许久,指尖也不禁在薄薄的唇上驻留,犹豫片刻,她终是忍不住问了句:“我想把你的唇角画得上翘些,就一点,好不好?”
想到他极爱惜自己的容颜,她又觉得这话不妥当,紧接着说:“天生笑颜,应当也是很好看的,但你如果不喜欢的话……”
“不会,你画吧。”话音未落就被打断,江予淮的声音平静无波,几乎让人以为这不是在画他珍爱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