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离婚了,这样的小姐,就算在文学上的成就再高,就她这个人的人生来看,仍旧是不够圆满的罢?离婚了还能找到什么好归宿?”
一些狭隘的、可笑的偏见,因为性别,就被这些老学究加诸在了她身上。
但这个时代,到底是已经变了。
没等第二天正式在报纸上发文,林路留找了一家小报,率先表达了他对陈知意离婚这件事的迫不及待,再隐晦的表达了一点自己对陈知意的追求之意。
“林某和陈小姐少年相交,最是知道她为人如何,陈小姐天资粹美,为人纯善......这桩离婚风波,我只期望能快点过去,还她一个安宁环境......”
这篇文章在对陈知意用了无数溢美之词后,末尾还附上了一首小诗,“我当日曾说过求之不得,如今初心未改,仍旧求之不得”。
这两处“求之不得”,细心的人慢慢品味后,可以读出其中的两种意思。
第一句“求之不得”,是在表达陈知意尚未离婚,林路留自然是“求之而不能够”。
而第二句“求之不得”,却是表明的一种态度,一旦陈知意离婚,他必定要将这份心意贯彻到底。
这篇类似于“求爱信”的文字一经发出,就引起了燕京城内不少人的注意。
一些人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林路留当初敢那样放言,而林家也半点没流露出过要阻止的意思,原来是人家早就知道了容与的身份!
当代文坛青年,大多在感情方面大胆奔放,林路留的这篇文章,仿佛是给他们打开了什么新世界的大门,陈知意如今还在法院打离婚官司,但外界已经开始骚动起来了。
既然容与先生已经快要离婚了,林先生能率先发出这番求爱信,那他们也可以啊!
容与这个笔名,本来就在这些人中有着巨大的影响力,不少人还是《保罗》的书粉,现在一朝得知自己的崇拜对象,原来竟是个女子,而且还是个容貌气质都一流的淑女,顿时心里都不淡定了起来。
离!这婚必须离!萧肃有眼无珠,但他们可是知道好坏的!
萧肃不行了,正好给他们腾位置!
继林路留这篇文章后,燕京小报再度忙碌起来,陈知意人在法庭,而外界已经有不少有志青年,登报向她发出了一封封求爱小诗,万众一心的期盼着她早点和萧肃这位前夫离婚。如今的陈知意尚且还不知道这番风波,下半场的时候,法官再度提出陈知意的诉求,询问萧肃的意见。
萧肃依旧是冷着一张脸,“我不同意。”
这句话一出,台下却是一片沉默,没人再给萧肃说话,也没人因为这嘲笑陈知意的诉求不合理。
今天观众席在座的这些人,其实和第一次开庭时的人员构成差不多,旧式女子和男性文人之间泾渭分明。
这场开庭,发展到现在,与其说是这两人之间的离婚官司,不如说是对这群”呼吸了一点文明空气,就迫不及待要抛弃妻子“的“文明人”的审判。
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把他们脸上的遮羞布给扒了下来示人。
僵持到最后,短暂休庭后,陪审团在庭外商量结果。
陈知意和刘颐莲等人站在一起,听着里面时不时传出来的争执。
半数是支持她的,认为诉求合理,半数是认为她的诉求有违常理,不应当做出这种有违公义的判决的。
“萧先生从未在外界对他妻子有过诋毁言论,无论是哪条法律,都不该判他登报道歉!”
“外界对容与先生的诋毁,大多是另外一些文人,或许可以退后一步,改一下诉求,判那些文人侵犯名誉道歉。”
这种“退步”,从来都不是陈知意想要达到的目的。
“但你要清楚,这不是在判一对寻常夫妻的离婚官司,这份判决书,很可能会流传到后世,关系到一个群体在社会上的生存状况,不知道这点,能否让诸位先生再认真慎重一些?”
这是胡西月据理力争的声音。
支持的声音时强时弱,最后慢慢微弱下去,再在胡西月喊到嘶哑的理论声中,再度占据上风。
已经很棒了,她们能争取到这个程度,已经是尽了最大的努力了。
陈知意知道她们之中,一位燕京教育局副局长的原配妻子,曾在开庭前,为了这桩案子彻夜奔走。
一位革命志士的原配,为了这个结果,回头联系了许多曾经的旧友。
刘颐莲站在陈知意身边,第一次开庭时,她强忍着没哭,但看到里面的陪审员一个一个走出来,最后的胡西月,朝她们露出了一个疲惫的微笑的时候,却没忍住大哭起来。
第一次开庭,是她们孤注一掷的勇气,而第二次众人态度的变化,是让她们明确的认识到,身为旧式女子,从来不是她们就活该承受世人偏见的反抗。
法官到底是判了陈知意要求的登报声明的诉求。
走出法院的时候,萧肃脸上神情复杂,看了陈知意半晌,仿佛是第一次认识这个妻子一般,艰涩开口,“我从来不知道,你还在报纸上发表过文章。”
他对容与有着诸多欣赏,却从来没想过这人就是他的妻子。
萧肃当天听说了这件事后,一开始心里并没有什么反应,回家后,才逐渐感到像是一口气堵在了心口,怎么也下不去一般意难平。
到底是意难平。
他心中难受,而站在他一旁的胡建于,脸色更是铁青一片。
“法院这是做的什么判决?这份登报声明绝不能发!”
这要是发了,岂不是承认了他们这些人人品的瑕疵,后世会怎么看待他们?必须要上诉!
这场庭审进行的时间很久,一直拖到了下午才出结果,因此这时候萧肃几人还和陈知意一样,没接触到外界的消息。
也不知道此时外界,已经有不少青年在两人还未离婚时,就公开追求起了陈知意。
且这番示爱风波,随着容与真实身份的传播,还有着愈演愈烈的趋势。
甚至因为这份迫切期待两人离婚的心思,怕容与先生因为判决结果不如意,而未能成功离婚,还有人自告奋勇,登报先提前代萧肃发布了数份公告声明。
胡建于的心思注定要落空。
毕竟有的人活着,但他已经死了。
有的人虽然还没发声明,但和发了又有什么区别呢?
第59章
第二次庭审判决书下来后的第三天, 萧肃在报纸上刊登了一封道歉公告。
该公告按照陈知意的要求,承认了是自己不道德在先,但字里行间却颇具春秋笔法的敷衍。
“今日应前妻的诉求, 在报纸上刊登这篇公告,萧某承认自己对这段婚姻的失败,有着不可脱卸的责任, 但事实并不如外界所了解的那般, 从头到尾萧某和师妹简容之间, 都只是外界的谣言......说来惭愧,这桩离婚案本是私事,却因为萧某之过, 牵连到了不少亲朋好友,如建于兄等人, 纷纷因为当日曾仗义执言,而被流言侵扰到了生活......从未轻视过旧式女子, 只不过一段婚姻的和谐,的确是需要双方的心灵契合......这桩离婚悲剧,全因萧某从不知前妻,竟会如此在乎外界的流言......事已至此,一别两宽,致歉,祝好,此启。”
行文风格像极了陈知意上辈子,在热搜上看过的渣男被锤后发的道歉信, 通篇看过去全是和稀泥, 四两拨千斤的含糊其辞。
这封公告一发, 说什么的都有, 有骂他的,也有胡建于等“仗义执言”的。
直到现在,有了这封法院的判决,两边人才有了平等对话的平台。
陈知意才梦到剧情的时候,为什么会选择写文?一方面这是她的志向、长处,另一方面是因为凭借这,她才能在真没法争过剧情的惯性的时候,还有着自己的一点发声渠道。
在没有这封判决之前,胡西月等人“名不正言不顺”,报社大多和这些文人交好,她们是没有自己的发声渠道的。
而现在有这判决开路,很快有一家大报刊登了胡西月的文章。
她们是不通西学,但并不是不通文墨。
“观萧先生言辞,当真好笑!说甚么和师妹之间清清白白,难道外界的人都是眼瞎的不曾?萧先生此时有闲心为你的亲朋澄清,那当初自己妻子被外人误解时,你怎么就没这个时间给她澄清?一段婚姻的和谐,的确是需要心灵的契合,但你们既然要追求契合的心灵,当初又为何要不负责任的娶妻......”
双方人马骂得不可开交,但到现在,这片事态还只是在燕京城内小范围开展,还只是”私事“。
直到陈知意用容与的笔名,在报纸上发了一篇为《由旧式女子到文化自信》的文章。
陈知意发声的角度不同,干嘛要和傻逼在同一个层面讲道理?是想让他们在自己擅长的领域里,用他们丰富的经验来打败自己吗?
这些文人十几年来,早就作惯了为自己的道德洗地的文章,自己都信了自己那”追求自由文明爱情“的那一套,一些看似唬人的大道理张口就来。
陈知意之前就为旧式女子发过一篇鸣不平的信,今天她再度发声,却是将这件小小的引子,提升到了另一个关注度上。
这篇文章叙述的语气十分平静,不像是大多数骂战,都是直抒胸臆的发表某个观点,而是拟用了另一个视角,另辟蹊径的用一位”洋人“的视角,来叙述所看到的事情。
“洋大人来到这片落后的土地,见到当地的男人为了追求他们西国的文化,竟拼命的贬低本国的文化.....例如女性中,凡是沾了点西国气息,便就高人一等;而凡是全然脱胎于本国文化,他们便摇头不已,喊打喊杀......此情此景,每见一次,洋大人心中就得意一次,几次之后,觉出了其中的好笑──那土著男人对待本国旧式女人的作派,竟和他们这些上等人对待这弱国小民的作派,一般无二!
想来人性里是天生有着恃强凌弱的本能的,万万没想到这些人竟能够学他们西国,学得如此彻底......”
因为“一刀切”的推崇西方,所以带着旧式烙印的女人被整个社会瞧不起。
又因为恃强凌弱的本性,反抗不了西人,还欺负不了这些弱势女子?更何况,每对这些旧式女子鄙夷一分,不就朝着西人的文明先进,更近了一步?
整篇文章,什么慷慨激昂的话都没有,只是文笔带着容与一贯的辛辣讽刺,比报纸上那些骂战文章,更加鞭辟入里,直将这些人,或者说这个社会的面皮给撕了下来。
一经发出,燕京报纸上的骂战都因此沉默了下来。
如果说之前,外界对这桩离婚案,只当作是“一场女人和文人间的私事”,关注的人有,但大多都是因为其中,牵扯到了容与这个身份。
那么直到这篇文章,主流媒体才真正的关注起了,旧式女子这个特殊群体的生存处境。
进而以旧式女子为一个引子,展开了一场
更浩大的,有关“文化自信”“是否过于一刀切的推崇西方”的讨论。
陈知意早就说过,旧式女子只是这个时代,新旧交替之下一刀切思想风潮的缩影。
她曾经想过发表这一类的,有关文化自信的文章,但当时又觉得,国不强何谈自信?
此时契机到了,自然而然的发出这类言论后,她却又有了新的体会,这两者之间,未必就不能是相辅相成的关系。
奴颜婢膝太过,站都站不起来了,又怎么谈强国?本来事情还只是小范围的在文人圈子里传播,经过这篇讽刺文章后,事态在外界愈演愈烈。
胡建于在萧家书房里走来走去,手里拿着张报纸,恨恨的骂道,“这容与当真是手段高明!不与我们讲道理,只轻轻巧巧的把这桩官司往国家大事上一推,这还让我们怎么说得清?”
“如今外界人人都在谈这文化自信,一开口必要拿这桩事举例,可恨!竟是辩也不辩,就将我们这群本是追求自由爱情的人,打上了人品瑕疵的标签!”
他现在是尝到了当日在法院里,说出不屑和人理论,随即拂袖而去,让人无能狂怒的那种滋味。
胡建于等人想就这桩离婚官司和他们讲道理,拿出什么“婚姻要心灵契合”的那一套说法,但陈知意偏就不,这些人有和她平等对话的基础吗?
屋内除了萧肃外,另外还有几个同样被波及到的人。
如今他们在报纸上不说是人人喊打,但在这个圈子里的风评,却是变得不太好了。
去参加文会沙龙的时候,其他人鄙夷异样的目光,总是让胡建于等人心里又恼怒,又不自在。
几人反驳不过那篇”洋大人“,只能聚在一起无用的骂上容与几句。
萧肃坐在沙发上,神态倒是和他这几位友人不同。
自从知道前妻就是容与后,他这几日晚上做梦,就总是梦到对方,和自己在一起时候的音容笑貌。
不回忆不知道,一回忆,萧肃才发现脱离了一开始,自己知道她是受旧式教育长大的刻板目光后,和陈知意结婚的这三年,的确是他过得最为舒心的三年。
以前总是听外界,惋惜的提起他这个旧式原配,导致萧肃也是现在回首,才发现两人的这段婚姻里,妻子的确当得上是和自己心灵契合。
她是懂自己的。
越是回想,萧肃心里就越是有着另一种情绪在发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