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是那道冷静的声音,“我以为胡先生是触景生情,由今日的庭审,联想到了自己落魄度日的原配妻儿,这才迫不及待的要去寻个无人处,安慰一番自己的良心,原来竟不是吗?”
胡先生被这句直白的反问讽刺得下不了台,过了一会儿才一副夏虫不可语冰的高傲神情,“一介妇人,能懂什么?我虽然和原配离婚了,但自认从未亏待过她!”
“哦?我是不懂,不过是上个月才接济了一番,你口中从未亏待过的原配罢了。”
胡先生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而观众席上的人,已经在引论起了这位突然出声,声援萧肃原配的女子是谁。
“好像是张越先生的原配妻子,这女子我还赞过她深明大义,自愿退位让贤,看她今日说的这番话,原来心里竟是存着怨气的吗?”
“你这么一说,其余几位似乎也很眼熟,都是哪位名人的原配妻子罢?”
“这群人集结到了一起,是不反思自身反而要抱团取暖?当真可笑。”
是很可笑,一群失败的、被时代抛弃的、没有话语权的弱势群体,竟然妄图站在一起,挑战这个社会的风气。
这道声音像是一个信号,继第二排右数第三位女士发声后,这群在最后关头姗姗来迟的女人,不再是一片沉默。
十分内敛,又十分尖锐,像是平日里忍着伤痛,将刺都裹进自己身体里的某种生物,今日突然将刺都摊开对准了外人。
“我们是不懂什么是爱情,想来您也不会懂什么是责任和担当罢?”
“这位先生知道顾念自己年迈的父母,那可曾推己及人,顾念过为自己生儿育女的原配妻子?”
“既然知道婚后会没有共同语言,那当初又为什么会妥协结婚?西学里讲人权,你追求新派小姐的时候知道人权,娶原配妻子的时候,怎么就不知道坚持自己的人权?”
陈知意沉默的坐在原告席上,看着底下一个个男性文人站起来,再一个个的被这群女人辩得面红耳赤,讷讷不能言的坐下去。
她如今知道了她们的身份,也知道这里面可能有些人,一辈子都没这么大声说过话,做过这么离经叛道的事。
第三排的刘颐莲,说话时手都在打颤,声音哽咽了,但还是强撑着把话讲了个明白。
这对她来说,可能是她这辈子唯一能讲个明白的时候了,她从来性格就柔顺,遇到点事情就要落泪,可今天却哽咽了,也不要这眼泪流下来。
一场庭审,最后变成了观众席上双方的辩论,而这群平时被他们所看不起的旧式女子,竟然还占尽了上风。
每一个都没有歇斯底里,只是有条不紊的讲道理,直至最后,对面那群文人只会说一句话了,“和你们这群旧式女子,果然是讲不通道理的!”
说完一个二个拂袖而去,仿佛是再不屑于和她们说话。
这是赢了吗?不是,她们在这世道上是没有话语权的,这群人转身就能走,还能把自己放在一个高高在上的位置,仿佛不是辩不赢,而是她们连出发点都是错的,根本不值得这群人理会。
但这是做了一场无用功吗?也不是。
越是黑暗的时候,就越是要在这黑暗里潜行发声,哪怕有时候根本连回音也听不到,但不这样做,就真的一点都没有破开这黑暗的希望了。
很多事情,是即使知道没用,也要拼尽全力去做的。
在这场全城瞩目的庭审过后,报纸上对旧式女子的诋毁越来越严重,仿佛这些人根本就不该存在于这个时代一般。
但暗处,随着这场庭审现场所有的发声细节传了出去,有一些变化,已经在发生。
沪市的一所公寓里。
赵媛州是一位留洋归来的新派小姐,相较于旧派小姐在婚嫁市场上的人人轻视,新派小姐们无疑是吃到了时代红利,被才子新贵们追捧的那一批人。
并且因为这类青年学了点西方的绅士风度,在对待女士时风度翩翩,十分殷勤讨好,看起来女性的地位已经提高了许多。
但也只是看起来,这时代,除极个别从事教育写作等“适合
女人的工作”外,许多小姐都不会亲自出去工作。
女性的工作机会极少,而工作,某种程度上代表着这个群体,在社会上的话语权。
赵媛州和沪市大学教授孙元的故事极其俗套,新派青年孙元受制于家庭的压迫,娶了毫无共同语言的旧式原配妻子,两人之间虽然已经生育有一儿一女,并且妻子日常打理家务,勤劳贤惠从无怨言,但孙元在这段婚姻中,还是感到十分痛苦压抑。
他不愿意每天回家,都面对的是木头桩子似的妻子,这让他感觉仿佛不是娶了个伴侣,而是娶了个老妈子回家。
正是在这种时候,才留洋回来的赵媛州进入了他的视线。
赵媛州活泼新派,通晓西学,两人聊天时,让孙元常常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他深深的倾慕着这位小姐,而赵媛州对这位博学多才的教授,也不是毫无好感。
虽然知道孙元早就有妻有子,但当下的风气如此,不少受到封建包办婚姻迫害的进步青年,最终不都冲破了束缚,奔向了自由的爱情?
赵媛州没把孙元的妻子看作情敌,甚至还觉得对方有些可怜,都新社会了,还坚持那副旧思维,也是一个深受封建礼教迫害的可怜人。
站在人性天生的,对弱势群体的怜悯那一面来看的话,她同情对方,但站在她所接受的,社会思想教育这一面来看的话,她也不觉得自己和孙元遵从天性,追求爱情这件事有什么错。
如果要追究原因的话,只能是怪造化弄人。
人的所思所为,是真的会受限于当前所处的社会的,当一件事,整个社会都觉得没问题的时候,赵媛州自己也就会受了这洗脑,以为这件事很正常了。
直到燕京法院那场离婚官司的传来。
赵媛州打了孙元一巴掌,提着行李箱搬出了她和孙元的公寓。那场离婚官司,双方僵持不下,最后的结果是等待来日再开庭。
陈知意照常上下学,她生活其实没怎么受影响,除了报纸上对她的谩骂愈演愈烈。
这天放学后,她回了家里,才发现家里多了好几个人。
她父亲陈忠,带着一双弟妹陈宇延、陈雅柔,没提前通知她就进了家门。
陈知意皱了皱眉头,刘嫂站在她身边,脸上的神情有些尴尬,小声开口为自己辩解,“这几位说是陈小姐你的家人,尤其年纪大的这位,还说是你的亲生父亲,我见着把人在门口晾一下午也不太好,这才自作主张把人领了进来。”
刘嫂是受过陈知意的要求的,知道这位小姐十分注重隐私,不大愿意放陌生人进来,但今天,这不是特殊情况吗?
而且在她看来,一位年轻的小姐,独身在这社会上生活也不容易,她心里虽然猜不到,陈知意是和家里发生了什么矛盾,但因为陈知意对她和善,她私心里也是想着能让她和家里人缓和一下关系的。
不然就这么一个女人生活?没个顶立门户的,一个女人怎么活得下去?
陈雅柔听到了这下人的解释,嘴巴嘟了起来,“姐姐是不欢迎我们来吗?这下人做得也没错,我们千里迢迢的来,难道你还要她把父亲和我们关在门外?”
她下午两点多钟就到了,已经在这房子里转了一圈,看完之后只有一个感想,没想到她那位文豪姐夫出手那么大方,都要离婚了,还给陈知意置办了这么一个合心意的住处。
这院子其实不大,但陈知意不是一个委屈自己的人,手里有钱,她自身又有品味,屋内的摆设都是她细心挑选过的,有一些比较低调,没见识的人看不出什么好坏,有一些却是明晃晃的牌子货。
陈雅柔抱怨完,陈忠才接着说出了此行的目的,“我看到你在报纸上闹的那些事情了,实在是不像话!给你写信你也不听,这次我亲自来了,说的话你总该听一听罢?”
“如果还是上次写信来的那一套,我劝您还是别说。”
“不孝女!你看看我们陈家的名声,都被你给毁成什么样了!”
陈忠被这句话气得脸色铁青,本来就高涨的怒火,现在是越发厉害了。
他进了燕京后,第一时间就是去买了这几天的报纸,果然不出他所料,全是对陈知意,对陈家的诋毁之言。
他一开始还能念着父女情分,不愿意太过逼迫陈知意,可现在眼看着这件事情闹得越来越大,陈忠再看陈知意的时候,也想不到什么父女情分了。
如果不是现在的时间地点不方便,他都想请家法教训一下这个不孝女。
没给陈知意再开口的机会,陈忠直接下了论断,“明天你跟我去一趟萧家,好好和你丈夫道个歉,看看这事情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
“我去给他道歉?”
陈忠摸了摸胡子,“我看了报纸上的那些事了,不过是一些捕风捉影的新闻,更何况男人哪里有不三妻四妾的?”
说到这里口气越发独断,“为了家里的名声,你暂且忍耐一些,如今你弟弟还没定亲,”话题一转,“再说了,你和萧肃离婚了,以后要靠什么生活?”
陈忠是真觉得自己已经为这个女儿打算到了极致,从古至今,多少女人,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
怎么轮到她,她就受不了了,非要闹出这些事情来败坏了家里的名声?
陈知意静静听完他这些要求,只说了一句话,“我靠自己也能生活。”
“你别以为有着你母亲那些嫁妆,这辈子就高枕无忧了,一个女子独自在这世道上生活,不是那么简单的!”
陈忠很不满这个女儿的顶撞,从前觉得她有灵性,比二女儿更加得他的意,但现在看来,女儿家还是温顺一些更好,起码不会给家门蒙羞。
陈知意之前没那个条件和陈家撕破脸,现在却是不再有这种顾虑了。
关于这笔嫁妆,她早就想问个清楚了。
“父亲也知道这是我母亲留下来的嫁妆?说起来奇怪,我长这么,甚至结婚嫁人之后,都半点没听你提起过,有关这笔嫁妆的只言片语。”
她的眼神仿佛是看透了陈忠的那些小心思,不管是新派还是旧派的说法,都从没有听说过占了别人家母亲留下来的嫁妆的。
刚才他还在理直气壮的训斥陈知意,现在接触到她的眼神后,却仿佛是被泼了一场凉水一般,陡然语塞了起来。
陈忠自认是个性格正直的人,在他所受到的教育里,关于刚才他训斥陈知意的那些话,都是能形成一套逻辑,背后都是有着几千年传下来的道理支撑的,比如重男轻女,因为陈家唯一的男丁陈宇延的婚嫁问题,陈知意就必须忍气吞声维护好名声。
这些都是和他自小受到的教育相对应的,他不觉得自己有错,所以在训斥陈知意时,显得格外的堂堂正正。
正是因为这点,陈知意知道和他讲离婚这件事情讲不通,才提起了嫁妆这件事。
果然,女儿受罪的时候他要求对方忍让,提起嫁妆这件事,他却瞬间就感到理亏了。
陈忠恼羞成怒,拂袖就要走,陈雅柔却是没看够这场热闹,人都走到门口了,还在说风凉话,“唉,你说大姐这是图什么?姐夫虽然移情别恋上别的小姐了,但她待在萧家,好歹还能有一个依靠,现在她这样把离婚的事情闹得人尽皆知,搞得报纸上人人喊打的,以后还能嫁个什么好人家?”
“都不知道还有没有人愿意娶她咯!”
她本来是在幸灾乐祸,声音提得高高的,务必要屋内的陈知意听见。
却没想到话音刚落下,身旁就传来一道男声,“劳烦你惦记了,多得是人想娶她!”
还是一道熟悉的男声,白计宁站在汽车旁边,人刚下车,冷不丁听到这番话,下意识的就接了一句。
说真的,好不容易等到人离婚了,真是做梦都想把人娶回家。
这梦还分两种,美梦是抱得美人归。
噩梦是竞争对手太多,大家头都争破了,最后还每个人都只得了陈知意一句“对不起,谢谢你们的喜欢”。
真是当场就把白计宁给吓醒了。那天从法院离开后,虽没得到一个结果,但陈知意倒是结识了好几个朋友。
其中一个是当日陪审席位上,对她释放善意的那位陪审员,燕京大学校长裴鲜于的妻子,胡西月女士。
人与人之间的交往,都是很看眼缘的,陈知意和胡西月年龄相差颇大,却奇异的很谈得来。
收到胡西月请她来家里吃饭的邀请后,陈知意很快就答应了下来。
胡西月夫妻两人出身都相当不凡,不然也不能一个在那个年代,就出国留洋,而另一个还能听从父母之命,门当户对的嫁给对方。
但这两人的生活,却过得十分简朴,住的是燕京大学免费分配给职工的家属院,吃的也是院子前三分小地里,产出的一些不值钱的瓜果。
陈知意到的时候,裴鲜于正在做饭,倒是胡西月在客厅待客。
两个女人说了一会儿话后,这位裴校长才端着菜盘子,姗姗来迟的和今日的客人打招呼。
结果这一看之下,裴鲜于就愣住了。
他知道今日招待的是老妻的那位忘年交,也知道对方叫陈知意,但却半点没把这个陈知意,往燕京大学这一届新生中,出尽了风头的那位外文系陈知意身上联想。
没别的原因,这两人在世人眼中的印象,实在是相差到南辕北辙的地步了。
一个是正在和丈夫闹离婚的旧式原配,一个是新生入学招考时,外文满分,国学被破格录取的天骄,任谁也想不到这竟然是同一个人好吧?
没有让长辈先开口的道理,陈知意先站起来打了声招呼,做足了学生的样子,“裴校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