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贻燕下学期有一门课教的正是大一新生,此时确定了陈知意是自己的学生,她也不再耐烦叫劳什子“陈同学”了,直接开口,就是亲切的“知意”。
张国译几次试图说话,都被老友给打断了,他又一贯是个谦和君子的作派,做不出贸然插话的失礼行为,只能白白站在一旁看着这师徒二人相谈甚欢,直到出了陈知意家的大门,他都没再找到再劝人几句的机会。
陈知意也是松了一口气,她这人是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性子,像是简容几人那样心怀鬼胎的,她算计回去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偏偏像是这位张教授这样,一片殷殷的慈爱心思,她反倒最是难硬下心肠拒绝。
她当初选择外文系,其实是经过了一番考虑的,排除了已经念过一遍的中文系,其他还有许多选择。
但凡陈知意是个理科生,她直接就选物理化学这些学科了,可惜两辈子她都是偏文科,列出了许多可选的学科后,最终她还是确定了外文系。
这也是之前受了翻译《保罗》的启发,有许多很好的,对这个时候的某些人会很有帮助的书和思想,陈知意都想试着将它们翻译过来。
只希望很多爱国志士,能因此少走许多弯路。在外文系主任刘贻燕教授,亲自给陈知意送了录取通知书后,燕京大学内就有了一些关于这届新生中,出了一个天才的传言。
据传这位新生报考的是外文系,但却因为国文考得太过出色,当场就被中文系的一位教授看中,此后经过中文系诸位教授的讨论,全体一致决定不论该学生成绩如何,都要破格将人录取进中文系。
但戏剧性的是,该学生并不需要这份破格录取,在继国文考试惊艳了诸位教授后,她又在外文考试上拿了满分。
听说过这个消息的不少人,都深深的体会到了什么叫世界的参差,有的人为了考大学拼死拼活差一分,有的人却在同一场考试后,被两个系的教授争相录取。
不过本来每年燕京大学的招考,都会出现一两个“怪才”式的惊艳人物,这件事也就是在燕京大学的诸位学子中,引起了一场短暂的讨论,等风潮过去后,也就没多少人再关注这件事了。
但听过这消息的人,心里却都难免的对这位学生,生起了一点好奇的心思。
九月开学,在此之前陈知意还要去好几趟师范附中和燕京大学,办理一些必要的手续。
随着她第一次来燕京大学办事,“陈知意”这个名字迅速的在留校的学生中传播开来,不少人都知道这就是这届新生中,引得外文系和中文系争相录取的那个学生。
周妙妙也成功升学了,不过她和陈知意去的不是同一所大学,几份录取通知书中,她最终选择了一所和陈俊宇相同的,远在沪市的学校。
这是大学之前,她们能待在一起的最后一个假期,两人一起回师范附中拿了中学毕业证后,周妙妙要再陪她去燕京大学交材料。
她们俩认识的时间不算长,但周妙妙却十分依赖陈知意,她性格其实被养得有点柔顺,可和陈知意待的时间久了,她受到影响,慢慢的也开始变得有主见起来。
其实踏出第一步,也不算太难,以前只是没有人这样教她,如今开始自己做一些人生选择后,周妙妙确实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快乐。
像是决定和陈俊宇一起去沪市念大学,像是哪怕有一天和陈俊宇分道扬镳,她的人生中也会有着其他许多有意义的事情。
“你怎么会突然决定去念物理系?以前好像没发现你对这门课感兴趣啊。”
两人手挽着手,就像是最开始那个春日一般,一人捧着一瓶玻璃汽水,慢悠悠的在林荫道上晃悠。
被问到这个问题,周妙妙脸上有些不好意思,但开口时,眼睛里却亮晶晶的,“我以前总是觉得,物理化学这些东西,不是女人该摆弄的,淑女就该学一些文学、历史之类的学科,这才符合别人对我的期待。”
“嗯,物理这些东西,对我来说是出格的。”
“但是我和陈俊宇在一起的时候,尝试着做了几个实验,我觉得很有趣,而且那个老师,也夸我在这方面很有天分。”
“我想试试,”说到这里她情绪突然低落了起来,“知意,说出来你可能会觉得很可笑,但我以前真的是这样想的,我觉得救国这种大事,和自己的关系其实不大,我爱这个国家,但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也有能力,能为他尽一点自己的心力,我只是个女子,我只不过是个女子。”
“那你为什么突然变了想法呢?”听到这里,陈知意停下了脚步,脸上带上了几分认真。
“因为那天在学校天台上,你说的那句话──为了什么而读书?”
陈知意轻轻的接了下半句,“为了中华之崛起而读书。”
这是她们谈到这个话题的时候,陈知意想到上辈子的一位伟人,有感而发的一句话。
陈知意沉默了一会儿,“学物理这条路,会很难的。”
即使是在国际上,物理化学这些学科,也被不少人默认为是“男性的领域”,女性想要在这些领域内做出成就,期间不知道要忍受多少偏见和歧视,要付出多于男性的多少倍努力。
“我不怕的,我之前没好意思给你讲,我觉得我可能真的在物理上有点天分,至少对我来说,很多理论理解起来都比其他科目要简单,好多人说很难的东西,我也觉得还好......”
她还是这样的性格,一说起感兴趣的话题来,就絮絮叨叨的。
陈知意和以往一样认真听完,再抬头的时候,特别佩服的夸了她一句,“现在的周妙妙特别勇敢。”
周妙妙被这句话夸得脸红,随后小声开口,“我都没和别人说过这些话,只有你不会笑话我。”
一个十几岁的,以前从未在物理这方面崭露过什么天分的小女孩,忽然开口说今后要学物理报效祖国,谁都会觉得她是在异想天开吧?
只有陈知意不会把这当作是天方夜谭,会认真的听她每一个可笑的想法,会郑重的鼓励她。陈知意和周妙妙聊得投入,并没有发现燕京大学门口不远处,简容怀疑的视线。
这段时间,她虽然都躲在萧肃的家里,但心里还是想回学校上学的,只不过怕又听到那些流言蜚语,这才总是在校外徘徊,几次都不敢进去。
自从刘良山那边发难之后,简容就再也没和学校里的人联系过了,再加上萧肃住院,她一时更分不出心力去关注其他事情,因此她对陈知意的印象,还停留在“这个乡下女子痴心妄想考燕京大学,结果当然没考上”这上面。
此时见了陈知意和身边的人面色沉重的走进校门,心里只以为她是不甘心,还想着去学校里沾沾文气,心里不免生出了几分优越感。
她如今是不敢进学校,但她好歹也是燕京大学的学生啊,进这个学校的大门名正言顺,不像这陈知意,还得偷偷摸摸的,用高中生的身份进校门。
这样想着,简容心里也多了几分进学校的勇气,人家没考上的都有这个脸走进这扇大门,更何况她这个正经的燕京大学的学生?
陈知意进学校后,很熟门熟路的就往行政楼走,毕竟已经来过一次了。
因为和周妙妙之前谈的那个话题,两人的情绪此时都有些低落,沉默着走了一段距离,才发现竟然那么巧的,在这地方偶遇了简容。
刚才在校外,隔的距离远,简容没看得太清楚,此时走近了之后,她才注意到了陈知意手上的文件袋。
而且看她走的方向,也仿佛是要去行政楼那边办手续?
简容是经历过一次入学手续的,自然很眼熟这一套流程,看陈知意这作派,就猜出了她这约莫着是被录取了,这是要去交材料。
她刚才只不过是一时冲动,心里也有着借着这股劲儿突破心理障碍,走进学校的想法,这才跟在了陈知意身后。
此时理智回笼后,她心中却又生出了一番别的猜测。
她当初明明是亲眼看过那份录取名单的,还看了好几遍,十分确定那上面没有陈知意的名字,那么问题来了,今天她怎么又会来学校办手续呢?
联想到这女人和谢峻之间的关系,简容心里不禁升起了一个十分恶毒的猜测──这乡下女人不会是走了什么后门吧?
毕竟她和谢峻关系匪浅,而依着谢爵士的权势,只不
过是一个小小的燕京大学入学名额而已,不算什么大事,自然是随口就能把陈知意添到录取名单上。
其实她会有这样的想法,真是很自然。
当初陈知意因为意外没能第一时间出现在录取名单上的时候,谢峻和白计宁也的确是在第一时间,致电了燕京大学的校长裴鲜于。
可怜这位裴校长,前脚先接到了白计宁的电话,询问为什么陈知意没有被录取,后脚又接到了顶头上司教育局长的电话,隐晦提起这位陈知意同学的考试情况。
白计宁询问的语气虽然十分客气,但他是学校的大财主,还刚捐了一栋楼,裴校长半点不愿意得罪了对方,学校要发展,学生要培养,这些可都需要白花花的钱在后面撑着。
至于教育局局长,对方手上卡着财政部对各所高校的拨款,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上,裴校长也愿意敷衍好对方。
裴校长整日为了学校发展愁到头秃,此时挂了两拨人的电话后,赶忙就去招生办问了这位陈知意的情况。
和学校里的许多教授不同,裴鲜于为人圆滑,许多清高的文化人不屑于去做的事情,他都愿意去做,那么大一所学校要维持下去,各方面的关系要打点好,很多时候光靠着一股文人骨气,半点用都顶不上。
大家的目标一致,其他人做不来的事,他来,像是开后门这种让人不耻,极大可能会留下骂名的事情,裴鲜于权衡了一下利弊后,就应下了。
他以前也是文学系的教授,书教得极好,意气风发的时候,曾和李友渔一起在报纸上针砭时弊大骂狗政府、舌战群儒推广白话文,如今从前辈那里接过了这所学校后,每日有许多琐事要处理,渐渐的却很少再开课了。
问过招生办后,出乎裴校长意料的,这位陈知意居然就是本届新生中,那位外文考试满分,国文作文引得中文系诸位教授,都生出了爱才之心的那个学生。
所以这两拨人为什么还要找他开后门?对了,白先生还为此捐了一栋楼,这人现在不会反悔吧?
某种程度上来说,简容推测得没错,谢峻的确给陈知意走了后门,甚至不仅是他一个人,还得加上个捐楼的白计宁。
只不过这些后门,陈知意统统都没有用上,她靠实力,就能考上心仪的学校。
简容生出了这种恶毒的猜测后,心里却越发气愤不平,她是正经考上来的,自然厌恶陈知意这种走捷径的。
等在行政楼前看到几个学生的时候,不免就在他们面前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仿佛是才发现陈知意来办入学手续似的,简容捂住了嘴,说话的声音却没有因此小上半分,“陈姐姐,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是来办入学手续的吗?”
等这几人都将目光看过来之后,简容才仿佛只是脱口而出,并没有细想似的开口,“可是我记得你只去学校里念过半年学,而且一开始这届的新生录取名单上,并没有你啊!”
她心里打算得很好,这番话说出口,不论陈知意这入学名额是怎么来的,现在都会洗不清了。
毕竟她说的都是真的,陈知意的确是才念了半年的书,录取名单上一开始,也的确是没有她的名字。
谁都听得出她话里对这入学名额的质疑。
简容已经做好了周围人惊疑鄙夷的看向她,她再难堪到失措掩面的准备,但却在话音落下后,发现行政楼大厅里,一下子变得十分安静。
本来在讲话的那几个学生,此时也不讲话了,全都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向她。
本来简容的想法和套路都没问题,前提是陈知意在这届新生中的名气没那么响亮的话,那说不定在她的有意诱导下,一部分不明真相的人,真的会下意识的以为她真是走后门进来的。
但她错就错在过于轻视陈知意,或者说潜意识里要把她往乡下女人那个方向想,这才没搞清楚情况就贸然开口。
沉默,沉默是此时的行政楼大厅。
过了一会儿之后,才是善良的周妙妙受不了这份尴尬,疑惑的开口,“你不知道知意这次招考,外文拿了满分吗?”
接着是另一道声音,来自大厅里的其他同学,“你不知道她考国文时写了一篇文章,引得中文系的教授,当场就决定要破格录取她吗?”
从听到”外文满分“这四个字开始,简容神情就有些呆怔。
等听说中文系有教授,因为她写的一篇文章就要破格录取她的时候,简容更是不敢置信。
怎么可能?她不过是一个乡下来的旧式女子!
但更让简容感到面红耳赤的,是周围人打量鄙夷的目光,仿佛人人都看出了她的不怀好意,人人都觉得她是个跳梁小丑。
第49章
燕京大学假期留校的同学并不多, 而简容也没有出名到校内人人都认识她这张脸的程度,所以一开始她开口说话的时候,并没有一个人认出她就是上一届那个, 出尽了风头的中文系才女。
顶多有人看她有点眼熟, 但却一时没想起来是谁。
太过优秀的人, 总是容易遭人嫉妒,简容的行为也是能理解的, 只是这人都把别人当傻子吗?这么拙劣的陷害, 但凡有点智商的人, 都不会相信。
其实这是两拨人对陈知意的认知不同, 在场的其他人接触陈知意的第一面, 对她就是“外文满分”“文学天才”之类的印象, 自然而然的就会觉得简容话里的意思,什么“只上过一年学肯定考不上燕京大学”“名单上一开始没她一定是走了后门”这些话显得无比的可笑。
而简容对陈知意的第一印象,或者说一直以来的印象,都不过是一个略有姿色的乡下女子, 甚至在这乡下女子还心比天高的去念中学,妄图和他们一样考大学的时候, 她心里的情绪也是好笑轻视居多。
真当大学是什么人都能考上的?在她看来, 陈知意没考上才正常, 所以当初在看过录取名单后,心里就已经为这件事下了一个定论。
果然不出所有人的意料,理所应当的没考上。
她从没有将陈知意这个人看在眼里过,之所以处处针对她,大多都是看重的她“萧肃妻子”这个身份。
甚至因为陈知意的“一无是处”, 她心里还在对比中产生过不少优越感, 一个是素有才名的顶尖学府大学生, 另一个却是乡下来的没见识的旧式女子,外界对她们两人的评价是如此的两极分化,简容有时看着她,都觉得这人真是活得无比可怜。
可是现在,这个一向都不如自己的人,居然以这样耀眼的成绩考上了燕京大学,这对她来说,简直比周围人嘲笑的目光更加的难以接受。
怎么可能?她只觉得这整件事情都荒谬极了,这个女人只去中学念了一年的书,所有人都和她一样觉得这个女人是在做白日梦,可怎么偏偏这人就考上了呢?
简容想不通,但她这人,平时最擅长的就是维持自己清高才女的姿态,纵然心里再翻山倒海,面上还是稳住了,只露出一些惊讶无措的无辜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