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姝被他这副急迫疯魔的样子惹得不耐,一把扯出手来,又往后退了两步,似乎是不想与他有丝毫的接触。
她拧眉抵触的模样刺红了晏无咎的眼,他却缩回了手,不敢再上前一步,生怕被她更加厌恶。
恰逢此时,屋外传来教从整齐的请安声:“见过教主。”
下一瞬,巴掌大的门缝被人彻底推开,屋外惨白的日光朝着屋内蜂拥而来——
宋姝被光刺激得眼睛不舒服,眯了眯眼,用手挡在了眼前。
目光下垂,她瞧见了一双月白色的金线云纹靴子。
“醒了?”来人问。
宋姝没有回答,待到强光刺激缓缓过去,她这才将手放下来,抬头直视着面前人那张飘然若仙的面孔。
“道主?”
孙青书笑了:“按道理,你该唤我一声阿父才是。”
“道主说笑了。”她微微垂眸,拒绝了这个称呼。
虽然宋文栋算不得什么慈父,可是眼前人亦不是什么好东西。清风道做的那些孽,只怕是一只手都数不清。
她拒绝得轻易,孙青书也没发怒,反笑道:“我儿,为父初初得见爱女,想要与她说说话,你先出去吧。”
晏无咎戒备地看了他一眼,身子却没动。
“如今阿姝是我清风道的圣姑,为父不过是有些体己话想要对她说,我儿,先出去吧。”
孙青书又说了一遍,望向晏无咎,眼底的压迫之意却是分明。
晏无咎转头看了宋姝一眼,却仍固执地不肯离开:“有什么话,道主尽可当着我的面讲。”
“父亲同女儿讲话,你跟着掺和什么?”
孙青书挥了挥手,身后走来两个“仙官”,簇拥着上前要将他拖出去,却被晏无咎反手击倒在地。
他坐在宋姝床前,眼神阴沉却坚定:“有什么话,道主尽可当着我的面讲。”
宋姝坐在床尾,默默地观察着这父子俩的举动,发现两人的关系似乎也没有她想象中的亲密。睫羽微垂,遮住她眸中思虑……
片刻后,她忽抬头道:“既然道主这般殷切邀我前来,想必是有许多话想要对我说,阿咎,你不妨先出去吧。”
短短一声“阿咎”却引得晏无咎眼眶红了一瞬。他压住自己发颤的手,转头看向宋姝,却见她面色如常,似乎并没有将刚刚那句昵称放在心上。
孙青书笑了笑,似乎对宋姝的识时务很是欣赏。
“我儿,她的话你也听到了,出去吧。”
两人都在催他,晏无咎眼底闪过一丝挣扎。片刻后,他冲宋姝道:“我就在门外,有事你就喊我。”
他说完,这才缓缓走出门去,站在廊檐之下,细细地听着屋里的动静。
屋内,孙青书轻轻挥手,屋内层层烛台纷纷被点燃。宋姝这才看清,这是一间装修得极为华丽的屋子,屋内四角各立着一人高的火树烛台,万千光焰跳动,花烛点点映出烛台上精细雕琢的西王母图。
屋内,檀床玉枕,文席香山,雅致而奢华,与眼前的孙青书给人的观感别无二致。
然,就在晏无咎离开之后,孙青书一直维持在脸上的笑意却淡了两分,望着她,没有在晏无咎面前那股虚假的热络之情,一派冰寒雪冷。
“你本不该活着的。”他道。
宋姝挑眉,却在一瞬间反应过来他的意思。
她与轻潼在转灵符的效用下调转了身体,轻潼已然占据了她的躯壳,那眼前的她和这具轻潼的身体便已是无用之物,无用之物,素来是要除去的。
“既如此,道主为何还留着我的性命?”她问。
孙青书斜睨她一眼:“你说呢?”
“因为晏无咎?”
“自然。”
“我儿对你情根深种,本尊留你这条命,你便好好陪在他身边,为他诞下一儿半女,好延续我孙家血脉。”
他神色冷漠,毫无一丝为人父的慈爱。宋姝了然,只怕在孙青书心里,从头到尾都没将自己当过亲生骨肉。
“若我说不呢?”她问。
“哼,”孙青书冷笑一声,微微抬手,她的气道就像是被人阻隔了一般,上不来气。
“如今,你唯一的作用便是为我儿延续血脉,若你连这点儿用都没了,那本尊便也不用留下你这条命了。”
宋姝的脸因为缺氧而涨得通红,心情却已经平复了下来,知道孙青书定不会在现在杀她。
果然,下一刻,孙青书手再一挥,那股窒息之意便如潮水般褪去。
空气涌入,她猛烈地咳嗽了起来,孙青书望着她佝偻的身影,眼神冰冷得像是在看一件器具。
“本尊留你半年性命,若是半年后你还不能为我儿怀上后嗣,那你也便不用活着了。”
第五十九章
未央宫里, 卯时的钟刚响,晏泉便睁开了眼。他素来浅眠, 往往是刚听了头一道钟声便瞬间清醒。身旁人睡得正熟, 他蹑手蹑脚地走下床去,点亮了内室的烛火,梳洗更衣。
原本早上应当是有宫人进来服侍的, 然宋姝素来喜欢睡懒觉,他怕打扰了她睡眠,便索性没让宫人们服侍, 自己起身打理。
以往这时候,宋姝都还在深眠之中,然而今日, 他刚刚点亮内室烛火, 却听见背后轻轻的脚步声,转过头去,宋姝正在站在他身后,直勾勾地看着他, 模样有些古怪。
晏泉被她吓了一跳, 抚了抚她的头问:“何故这么早就醒了?”
“宋姝”微微垂首:“妾身来服侍殿下更衣。”
她的样子颇为恭敬,与素日里大相径庭, 绕到屏风后为他取出了要更换的内衫, 朝服, 一件件的为他穿上……素手在他后背腰身游走,“宋姝”的动作有条不紊,一层层衣衫工工整整地套在了他的身上。
一本正经的模样让晏泉颇有些好笑, 问她:“今日这是怎么了?”
“宋姝”一愣, 抬起头来看着他:“莫不是妾身伺候的不对?”
晏泉敲了敲她的头:“你是睡懵了不成, 一口一个‘妾身’的,我听了瘆得慌。”
藏在宋姝壳子里的轻潼心下闪过一丝惊慌。
她之前特地了解过,那些命妇太太们,不都是这样伺候夫君的么?
怎么这雍王夫妇似乎有些不一样?
她仰着头看他,眼底的那丝惊慌被烛火照亮,清晰地落在了晏泉眼里。他伸手将宋姝拉至眼前,细细看她……
耳畔那颗小小的红痣在烛火下泛着鲜妍的红色。
他蹙了蹙眉:“你昨晚莫不是梦魇了?”
“嗯。”听他的话,轻潼顺势抚了抚自己的头,难受道,“应当是的,我总觉得自己脑袋有些迷糊。”
“既不舒服,你快回床上躺着去,我让太医来给你看看。”
“……好,好。”
轻潼被晏泉簇着回到了床上,遥遥望着他唤来了太医为自己诊治。
太医自然看不出端倪,开了些凝神的药让梅落熬煮给她服用。晏泉来到她床前,爱怜似的抚了抚被窝里那颗毛茸茸的头,轻声道:“你好好休息,我下了朝就回来。”
“嗯。”轻潼垂眸答应,目送着晏泉离开了宫室,心中不免盘算着要即刻开始计划。
这宋姝夫妇的相处模式与她之前想的似乎很不一样,时间耽搁得越久,她越容易露馅儿……
又过了两日,京城进入深秋时节,一连多日都是阴天,灰蒙蒙的穹顶
摇摇欲坠,像是快要沉到人的头顶上来似的。飞檐下挂着的那串紫砂风铃在狂风中打着摆,发出令人心慌的铃声。
“王妃,您今日是怎么了,怎么有些心绪不宁的?”梅落捧着茶水,小心翼翼的上前问话,却见宋姝神情有些冷漠。
“我无事,王爷什么时候回来?”她问。
梅落皱了皱眉,觉得宋姝的问题有些古怪,却还是温声答:“摄政王还在书房,殿下若是想见,若不然奴备上些茶水点心陪您去前朝走一趟?”
“宋姝”摇摇头,拒绝道:“不必了,我先回房睡一会儿,若是王爷回来了,你来通传。”
说着,她从窗边起身,动作姿势却不似往日那般洒脱,像是提了线的偶人,颇有些木讷。梅落站在一旁观望,只觉得从前些日子开始,王妃似乎就有些不对劲,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念头刚起,她便摇了摇头,制止了自己这大不敬的猜想。王妃前些日子被梦魇住了,这几日本来天气也不好,状态不佳也是正常。
轻潼不关心梅落心里的想法,独自一人回到寝殿,又命人将门合上。
梳妆台前,铜镜清晰无误地照出了一张凌厉而明艳的脸,妍姿艳质,柳夭桃艳。她伸手,轻轻的拂过这张不属于她的面孔。即使两人已经转灵多日,她每次照镜子的时候却还是会为这张脸感到惊讶。
那是一种惊叹与陌生相交织的奇怪感觉。宋姝的脸很美,可是却不属于她,她没办法在这张脸上焕发属于宋姝的灵动,这张娇艳的躯壳之下,她的灵魂像是穿错了衣裳一样无措而尴尬。
这种感觉挥之不去,轻潼讨厌极了。
她微微使力,泛着绯红的光滑甲片便在她柔嫩的脸上留下了一个小小的红色印记……一阵短促的痛意,轻潼却笑了,她痴痴的望着镜中脸上那道微红的印子,低声道:“这副皮囊倒是娇美,就是不知道主会不会喜欢?”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了梅落的声音:“王妃,摄政王回来了,请王妃去四宜园用晚膳。”
“四宜园?”
“是,摄政王说四宜园里的金桂开得正浓,知晓殿下喜欢,特请殿下在花下赴宴。”
轻潼闻言,皱了皱眉。晏泉这个摄政王似乎异常忙碌,早出晚归,让她几乎捉不到他的身影。她原本打算画好了符纸,趁着夜晚休眠之时神不知鬼不觉地贴在他身上,怎料一连多日却连他的人影儿都没见到?
惨淡的天光从琉璃窗细细落进幽暗的寝殿内,她伸手从梳妆台下的第一个柜子里取出了两张黄符藏在袖子里,这才起身,朝着四宜园而去。
穿过画栋飞檐,朱楼碧瓦,八道万字回廊后,未央宫最尽头的四宜园如同一道隐秘的仙境浮于眼前。若说未央宫峻宇雕墙,珠箔银屏,是人世繁华之鼎盛,那这四宜园便是瑶池阆苑,仙山琼楼。
瑶草琪花,兰芝琼树之间,伫立着院中唯一的一栋两层建筑,金丝银框所造的素馨花灯如同帝王冠冕上的珠旒垂落,明亮的鲜花灯笼像是传说中的“火其珠”将阁楼笼罩其间,在鲜花白卉之中熠熠生辉。
阁楼一层做了一个镂空的六角亭,四周已经被人围上了色泽青润的细纱帷帐,帷帐之中,隐隐透出一个长身玉立的身影。
饶是轻潼在清风道见惯了贝阙珠宫,丹楹刻桷,也对眼前这人间仙境之景颇为惊奇。
阁楼一层做了一个镂空的六角亭,四周已经被人围上了色泽青润的细纱帷帐,帷帐之中,隐隐透出一个长身玉立的身影。
“阿姝,愣着干嘛,快来。”
她闻声往六角亭中走去,宫人掀开帷幔,露出晏泉一张含笑的脸来。
他指了指面前的位置,笑道:“菜已经上了好一阵了,快坐下。”
晏泉对宋姝的看重毋庸赘述,饶是轻潼只披着宋姝的皮囊,也差点陷进这繁华温柔乡里——大景国最有权势的男子,在朝堂上骁焊决绝,说一不二,在宋姝面前却化作了羊肠九曲绕指柔,千依百顺,绵言细语。
这样的荣宠,这样的虚荣,轻潼即使对晏泉无意,也难免耽于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