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由想逗逗陈何年。
轻咳一声,她道:“真没干什么,只是在回廊与先生聊了会儿天,交流了一下,不信,您问先生。”
齐刷刷的目光落在陈何年身上,陈何年垂着头,似乎是想将自己藏起来。
宋姝与拂珠主仆多年,一眼瞧出她在故意逗弄陈何年。
拂珠在她面前苏老正经,宋姝第一次发现原来她也有这种恶趣味,好笑之余便也按着她说的话问陈何年:“先生,当真如此?”
“嗯……”
陈何年胡乱地答,头快埋进汤碗里。
明明身形高大魁梧得像是一拳就能打翻拂珠,却被她逗弄成这副模样,宋姝心觉好笑,又觉得陈何年低头模样有些可怜。
她及时止了话题,转而道:“明日殿下要出别苑,先生可要跟着一起?”
“嗯。”晏泉抢先一步答,“我有事交代给他。”
宋姝点点头,对此倒也没什么意见。
夜风徐徐,渐渐吹散了一桌暧昧,四人吃过晚膳,放松下来,天南地北的聊了会儿天,直到月上梢头,才回房睡去。
晏泉说走就走,计划了两日便带着陈何年和昆仑往剑南方向去。宋姝这日起床后,如常来到书房,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在身后“阿姝”“阿姝”地唤她了。她这才反应过来,晏泉走了。
书房里还漫着清晨未散的薄雾,她步入屋中,日光将她的影子拖长,落在书柜上,有些孤单影只的。
不过短短一年,但她好像已经很习惯男人在她身边了。
这现实且荒唐的念头让宋姝不由嗤笑一声,自言自语:“没他你还能死了不成?”
说着,她从书柜里取出一本野史杂记,回到美人榻上自顾自读起来。
书里的故事离奇又精彩,书已经翻过了一大半,可她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一句都没有看进去。
叹一口气,将书掷在一旁。她有些苦恼的揉了揉满头乌发,拂珠却慌张从外走了进来。
“姑娘,宫里来人了。”
幽山别苑外,郁纵疏带着金吾卫立于马上,遥遥的望着这一方面别苑,眼里满是沉思。
半个月里,陛下三次命他来别苑将雍王妃接入宫中。
圣旨下了三次,又撤了三次。
昨日下午,宫里再次急诏,他一夜未睡,带人赶来了别苑。
郁纵疏对宋姝其实并不陌生。她当年京城里打马过街,前呼后拥,友人无数。
他妹妹郁婉娘也曾是其中之一……
正因此,他曾遥遥在人群中见过这位天之娇女众星拱月,八面威风的盛景。
时过境迁,谁也没料到宋姝有朝一日会沦落别苑,成了有名无实的雍王妃。陛下在别苑里安排了什么人,他略有耳闻,想来,宋姝的日子不会好过……
郁纵疏单手拉着缰绳,眼梢轻扯,神色有些复杂的望向别院大门的方向。
不多时,朱门开启——
他只见宋姝从门内走来,步伐缓缓,蓝锦轻裙,蔼蔼如烟云。夏风吹过,带起她鬓间珐琅钗环叮当。她朝他微微一笑,点头一礼:“郁二郎”。
郁纵疏来得突然,打了宋姝一个措手不及。
晏泉不在,钱知晓也还没来,别苑里只有她和拂珠两人。最初兵荒马乱刹那后,宋姝在脑中盘算利弊,发现自己似乎没有旁路可走……
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在书房里给晏泉留了一封书信,便带着拂珠出了别苑。
见她全须全影儿,肤白面净,似乎没受一点儿磨难,郁纵疏眼中闪过一丝狐疑,没忍住,上上下下的又打量了她一眼。
看守的别院的吴全在内狱里人称“鬼见愁”,新帝特派他在幽山别院看守,只是为了让他好好的“招待”雍王。
他以为宋姝孤单影只的进了别院,在吴全手下讨生活,必受磋磨。
“宋,雍王妃安……王妃可还安好?”他问。
宋姝声音盈盈:“一切都好,劳郁二郎记挂。”
话罢,她便在拂珠的搀扶下上了马车,身形轻巧如燕,比之一年前反倒更洒脱了些。
郁纵疏眼底疑虑更甚,然他管来喜欢将所思所想藏在肚子里,便只是拉了拉缰绳,一挥手,带着一众金吾卫护送着马车扬长而去。
第四十一章
一路烟尘, 京城的夏日暑气腾腾,烈日骄阳, 官道两旁葱郁的梧桐打下一片清凉。
马车里, 宋姝半倚在凉席上,铜盆里的冰块已经化成了温水,剩最后两片浮冰漂浮其上, 很快便没了踪影。
拂珠见她热得实在难受,使了纱扇来为她打凉,然车厢里实在太过炎热, 就连扇下的风都是温热,打在皮肤上既黏又湿。
宋姝不禁怀疑,郁纵疏是奉了无咎的密令, 有心将自己热死在回京的路上。
她像是要溺死在这湿腻的空气里, 被汗浸湿的发一缕缕的黏在侧脸,睫毛也像是在水中浸过,沉哒哒的模糊了视线。
高温,干旱, 她恍惚之间想起今年将秋之时, 正是河南河北两道旱灾彻底爆发的时候。
浮尸遍地,怨声载道, 走投无路的灾民们揭竿而起, 却被朝廷武力镇压, 滚滚黄河血流漂杵……
她微微闭眼,觉得自己似乎也只是这滚滚历史中的一粒尘埃,纵然重生又如何, 在命运面前, 不值一提。
酷热模糊了她的思绪, 她半靠在身后,脑袋昏昏沉沉地胡思乱想着。一会儿想着无咎为何在此时诏她入宫,一会儿又想着晏泉若是看到了她留下的消息,会作何反应?
大概会气疯了吧。她想着。
就在脑中思绪纷杂之时,马车戛然而止。
车厢外传来三声轻叩,旋即是郁纵疏低沉的声音:
“雍王妃,到了。”
车帘撩起,带来一阵暖风,夹杂着植物馨香甘冽的气息。那气味无比熟悉,让宋姝怔愣一瞬。
她从马车上下来,只见眼前琼楼金阙,玉砌雕阑,“未央宫”三个金篆的大字赫然其上。金箔在阳光下倒影出耀眼的光辉,刺得她眼红了一瞬。
“未央宫”曾是她在宫里的居所,是她十四岁那年大圣皇帝钦赐下的。
她犹记得大圣皇帝亲笔写下匾额上“未央宫”三个字的那日。只为她一句话,先太后住过的慈宁宫被他御笔一挥,经七年重修改制,成了人间天阙未央宫。
不论民间流言蜚语几何,他宠她,的确是宠到了骨子里。
几十年时间如白驹过隙,宋姝却仍记得他眯眼笑时眼角蹙起的细纹。
从小到大,她总听他说:“阿姝值得最好的,所以孤要将这天下间最好的一切送给你。”
天子之尊金口玉言,他说得那样自然,那样笃定。于是听着听着,她似乎真的将这话听进了心里去……
往事纷纷,一个女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奴婢参见雍王妃。”
宋姝循声望去,只见兰亭姑姑携两列宫侍款款而来,行至她面前,规规矩矩行了一礼。
“兰亭姑姑,许久不见。”
宋姝声音淡淡,眼中红晕散去,看着兰亭,似笑非笑的模样,一如她去岁在宋家门前传旨的时候。
兰亭在来时遥遥见到宋姝,心中不免惊异。
幽山别苑是个什么地方她再清楚不过。
眼瞧着宋姝在别苑里住了小半年,却丝毫不见羸形垢面,憔悴寡瘦之色,眉梢眼角反倒还多了几分飒飒凌厉,兰亭不由刮目相看。
然她在宫里做事多年,早已习惯将一切的惊涛骇浪都藏在一副温润谦顺的笑脸之下,于是见了宋姝,只是低头作礼,而后恭敬道:“陛下吩咐,雍王妃一路回宫舟车劳顿,还请先在未央宫歇息休整。”
说着,她往后挥挥手,一众宫人行来,宋姝一见全是熟面孔,梅兰竹菊四侍女,外加冯嬷嬷,都是曾在她身边侍候的老人。
睫毛微垂掩下她眼底思索,她也不扭捏,大方笑道:“多谢陛下关心,一路行来的确劳累,兰亭姑姑事务繁忙,我便不多留了。”
兰亭在无咎身边伺候多年,在宋姝这里自然是熟面孔。因着无咎的关系,宋姝语气并不算客气,兰亭也不生怒,微微一笑,如数接下了宋姝话语中的冷漠。
她道:“夏日炎热,王妃一路回宫辛劳,奴婢先行告退。”
在宫中这几十年,兰亭学会最要紧的道理只一个——万事只是差事。
不动情,不动怒,不生气,不生妄。
如此,他们这些像是蝼蚁一样的人才能在这吃人的宫殿里保住性命,保住一席之地。
所以她并不为宋姝话中的冷漠生气,也不为她不甚和蔼的态度动怒,更不去做讨好的无用功,只是微微躬身,又带着人离开了未央宫。
未央宫里,瑶草琪花无数,百卉千葩争艳,层台累榭间,重楼飞阁,画栋雕梁。
宋姝走在众人前,回望未央宫内百般景色,只觉与记忆中并未有所出入。
无酒将她赶出宫后,似乎还一直有宫人在打理宫室。
“陛下可还赐了未央宫给旁人住?”她问。
大宫女梅落道:“禀王妃,不曾。”
她垂首作答,声音平静之下却也微微发颤。她素来冷静自持,可今日能再见到宋姝,即使表面再如何平静,却还是难掩心中的激动欢欣。
比较她的克制,一旁的兰幽便没那么内敛了。
她接话道:“未央宫是先皇赐给王妃的宫殿,哪里是旁人染指的。前些日子赵妃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玩意儿在陛下面前求未央宫,直接被陛下打出了乾清宫。”
宋姝闻言,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兰幽微微蹙眉,提起赵妃之时,眼中的不屑荦荦分明。
四个贴身宫婢中,兰幽的性子与她最为肖似,上辈子,也是四人里吃了最多苦头的那个。
思及此,她微微挑眉问:“兰幽,我不在宫里的时候,你在哪个宫伺候?”
兰幽一愣,垂头道:“回姑娘,长乐宫。”
长乐宫,是德喜的居所。
德喜与无咎一样恨她入骨,兰幽进了长乐宫伺候,想必日子不会好过。
“德喜,可有为难你?”她问。
兰幽垂着头,无人看见她脸上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