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观别人的痛苦,总要比亲身经历来得更简单。苍梧与事无牵连,一贯高高挂起作壁上观;此时那泪滴落入掌心,方才分明的、感同身受地感知到痛苦,知晓即使外表漠然如伏宵,眼泪亦无比灼人。
“……赶走……赶……”伏宵断断续续、疯疯癫癫的自言自语道,“赶他们走……”
他一边絮絮念着,一边深深地躬下背脊。苍梧再也看不下去,一掌将伏宵劈晕。
他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一旦被知晓就绝对无可挽回的错。那两个人类是绝不能被带上山来的,伏宵一直没有和他们见面,也有不想将他们拽进火坑的原因。
并且,他低估了那两个人类的毅力。伏宵赶不走他们,苍梧更是赶不走;最好的解决方式是将他们杀了丢下山去,可他们又绝不能死。
女修成锁的那一天,伏宵把自己关在遏月府中,没有出来看一眼。换锁的仪式无非也就那几样,但苍梧怕她承受不住死了,还是耐着性子守了守。彼时他已然恢复得不错,取回了仙地灵的部分权柄,若女修当不了锁,为了保她的命,临时换一个也是可以的。
但她完全扛下来了,连背脊都不曾弯下去半分。苍梧不愿再在她身上浪费时间,匆匆赶回净玄峰去,发现伏宵正一动不动地躺在榻上。
那一瞬间,苍梧以为他死了。毕竟伏宵算不上坚强,对苦痛的耐受能力不高,因为接受不了自己拖累师姐师弟而自戕,是完全有可能的。
他盯着那单薄的胸膛看了很久,完全没有看见起伏,彻底蒙了。按照常理,他现在应该马上跑过去确认情况,却完全迈不开步子,只呆滞地站在门边,脑中胡乱地想了很多。
一会想,人类短寿所言非虚。一会想,他真的不该将那两个人贸然带上山的。一会又想,伏宵到底还能不能睁开眼睛?一会想接替净玄峰锁位的人会谁,想他死后要葬在哪里、多少年后会变成一抔土。
越想越慌,越想越恐惧。
很多情绪都是要学的,苍梧今日又学会了两样,最不好的两样。这两种情绪在胸口纠缠发酵,苍梧愣愣地,又莫名想到:一个人而已。死便死了。自己这是在做什么呢?
事实上是,他终于迈开了脚步,用堪称哭天抢地的速度扑了过去。他将手按在伏宵的胸口、脉搏与口鼻之上,满脑子只想着别死了别死了,等真探到脉搏与呼吸,才觉是虚惊一场,整个灵在床头瘫成一滩,又被一只手提着,慢慢揪起来。
伏宵好像是被他按醒的,双瞳微张,神色与声音都恹恹的,苍梧看着,总觉得命不久矣。
“做什么?”他的声音有些嘶哑,带着难以掩饰的疲倦。“我在睡觉,你不要吵。”
伏宵以前从来不睡觉。这会睡什么觉?
苍梧瞪着他,从他手中挣脱出来,默然离开了。
他这才发现,自己其实并不想伏宵死。虽然人一定会死,但他想他活得长一些;如果可以,活得快乐更好。
要断锁……要断锁。要想想办法,把他师姐和师弟、还有其余几位的锁一并断了,把他们送下山。
在这件事上,找解决方法变成了天大的难事。灭神是痴心妄想,他无比明白这一点;偶然间想到自己是在为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类付出,又不免觉得恼火。
渐渐的,他不怎么回净玄峰了。他找到了凝形的方法,犹豫许久,顶了一张死人的壳子。
苍梧出现在苍梧山下,宗内的人纷纷敬称他为长尧仙君。伏宵好像又没来,不知正在山上的哪个地方发呆;但是没关系,等形态彻底稳固了、找到了万无一失的方法,就再回去找他。
可他自认万无一失,事态仍然向着他无法掌控的方向滑去。赴死之人先一步走上死路,苍梧看过太多他的背影,从没哪个如死别时一般铭心刻骨。
两百余年后,苍梧在水镜之中看见了幽州澄澈的天幕。景色在镜面的波纹之中下移,拥有熟悉面容的故人就躺在树下沉睡——那是苍梧此生最难以忘怀的,第二件事。
他被刀光剑影从短暂的回忆之中拽出来,眼帘微微一阖,向着半空之中做出一个掐握的手势。
一道蛮横残暴的灵力凭空出现,绞碎了扑面而来的刃光。一瞬之间,众人神色大变,收了剑势,退回原位。
在苍梧身前几寸之处,有些许驳杂的光点浮动。这些光点汇成一个熟悉的人影,重月神色骇然,正对着江泫,脖颈被苍梧宽大的手掌掐住。
“不要动。”苍梧慢慢地道,“再动,便是她死。”
江泫勃然色变。温璟双瞳紧缩,失声道:“这不可能!她现在应该在栖鸣泽才对——”
苍梧瞥了他一眼,道:“我即苍梧山。谁能出去,谁不能出去,只在我一念之间。”
末阳也变了脸色,动作头一次变得有些迟疑。
“你、你说……”末阳震惊地道,“那那些弟子还有毓竹……”
重月艰难地咳出一声,嘶声道:“都在他手……咳、都在他手里!若要做什么,便都挑在今日一并结了,我信、咳咳……信你……们……一定能成!”
江泫呆站在原地。他浑身发麻,有那么一会,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重月的声音像是隔着水幕刺进来的利刃,好容易才将他理智唤回几分,声音颤抖道:“师、师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