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些,他忽然觉得背后窜起一丝冷意。
一个人向前走、向何方走,都无所谓。但若那并非是他自己的意志,而是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推着走,那人本身却分毫不觉,便是一件十分恐怖的事了。
“阿泫?”宿淮双猛地靠近一步,握住了他的手,“怎么了?你的脸色不对劲。”
这声音像是钩子,勾着江泫朦胧的思绪猛地一拽。他陡然清醒过来,用力地反握住宿淮双的手背,道:“让我试一试。”
他的声音有些干涩,宿淮双原打算将东西收起来,看见江泫的眼神,沉默片刻,妥协地张开手掌。江泫抬起手,指尖触碰虚影,静心凝神,神力注入——
开了。
甚至才吸收到指尖漫出来的一点,神目之上咒文涌现,倏地合二为一,拖着灰蒙蒙的雾气,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刺入宿淮双的眉心。
江泫不再犹豫,当即向前,手臂紧紧搂住了宿淮双的脖颈。青年的手臂亦从背后揽上来,另一只手扶住他的后脑,略一垂首,眉心相抵、呼吸交融。
霎那之间,江泫的眼前天旋地转。他的意识被拽出身体之外,眼前闪过瞬息万象。
有浩渺无垠的九州大地、有农人小户之中的寥寥灯火、虫豕掠过草叶之间的残影、亦有广城之中华灯漫天。种种景象,浮光掠影,好一会过去,江泫才勉力将自己的意识拉回来,不想巫神的视野竟广阔至此,惊魂未定地闭眼缓神片刻,复又慢慢睁开眼睛。
向上看,他想。看看天上有什么。
江泫慢慢抬头,视线从萧索的树影开始,一步一步往上移去。
看清天幕景象的一瞬间,江泫的身体僵住了。
他呆站在原地,心中不可置信地想道:……原来是这个啊。
这东西他不是第一次见,然而时至今日再次亲眼看了,才将那段尘封已久的记忆捡回来。本来最不应该忘的东西,不知何时竟被他忘了个彻彻底底,江泫一边回忆、一边盯着空荡荡的天幕,出了很久很久的神。
直到眼眶干涩、沁出血痕,视野闪动片刻,天幕之中一切杂乱的景象骤然消失了。江泫僵硬地转了转眼球,看见近在咫尺之处一缕模糊的红色。
他的意识彻底回到了身躯之中,宿淮双的面容仅在咫尺。那双赤红的眼瞳之中浮现丝缕缠心淬骨般的痛色,凝视他片刻,骤然低头吻了下来。江泫心绪紊乱,觉得身体哪一处都空落落的,压着宿淮双的头颅,用几乎称得上凶狠的力道咬了下去。
这一下咬得又准又狠,宿淮双的舌尖破了。鲜血被嚼碎了弥漫在唇舌边,江泫死死揽着他的脖子,仍然没有松口。
宿淮双于是揽着他,顺从地将头又低下去一些,探出舌尖让他咬。江泫咽下一口血,松了口,又开始胡乱地吻他,远不像平日那般平缓柔情,反而急躁过头、不得章法,牙齿磕磕碰碰之下,几缕鲜血从唇边溢出,像是急于确认身侧人的真假与死活。宿淮双眸光微动,手臂的力道愈发紧,像是要将他箍进身体之内;而后扶着他的后脑,阖上双眼,重重地咬住了江泫的嘴唇。
这力道同样不轻,不由让人产生被野兽撕咬的错觉。可江泫如今只觉得越痛越好,宿淮双能让他痛,他会感受到痛,说明他们都活着,并非虚无一片,而是鲜明的活着。
他在这个吻之中彻底冷静下来,将头埋回了宿淮双的胸膛。青年一下一下抚着他的后背,落在耳边的声音有点沙哑、有点无可奈何:“怎么还会咬人?”
江泫好半天没有说话。许久之后,他小声道:“疼不疼?”
宿淮双松开他,从袖中取出一张细绢,捧着江泫的脸,将他唇角的血渍细细擦拭干净。
“不疼。”他柔声道,“怎么会疼?”
江泫这辈子很少有掉眼泪的时候,这会一看见宿淮双,忽然有点抑制不住。但他没让自己真的掉眼泪,紧紧抓着宿淮双的手腕好一会儿,也只是眼眶有点红,在朦胧的夜色之下难以辨识。
他轻声道:“你看见了?”
宿淮双的视线掠过高耸的林木,落在天际。这时候再看天上那些难以理解的怪象,他的神色要比方才镇定不少。须臾,他收回目光,道:“看见了。”
江泫道:“看见了什么?”
宿淮双二指并拢,点上眉心,将那一缕灰雾抽离出来,拢在掌心。
“巨影,手掌,眼睛。”他缓缓道,“笼罩在九州上方的一层结界,数不清的视线,黑光。”
那些数不清的狰狞巨影,贴着结界,如同俯视虫蚁巢穴一般,向下投来视线。巨影无形,上不见首、下不见尾,单只这样闭眼躬身站着,错落的缝隙之外,隐约得见一只巨大的手掌。
它们对这个世界的压制是天生的,如同人与未开蒙的虫蚁,莫说敌对,就连交谈的资格都没有;天道亦委身其下,如同一团无能的烟云。
江泫点头。他用净尘术抹去宿淮双唇边零星的血痕,与他十指相扣,慢慢地向城边走。
“影子很多,对不对?若以我们这边的说法,那是更高的位面投下来的影子。”他语气平静地讲述道,“九州之外,还有很多个位面,分布于穹宇之中。但最高的位面只有一个,那些位面之中的生灵,能够主宰其余世界的生死。”
“位面与位面之间,是能够相互替代的。哪个位面的力量充盈,便能接替上一个位面的位置,无限接近于它的造主。但不可过盛,一旦超越限度,便会被折毁丢弃,届时便是人世的终局。”江泫道,“那些游离的巨影,意作监视。一旦越过那条线,巨掌就会合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