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富在哪儿?”
“朕怎么看不出?”
天子道:“自你升上司礼监后,难道没有官员、内侍给你送礼?依朕看,你收到手的恐怕也不止区区二十万银子吧?”
天子语气越是平静,陈矩与张鲸越是觉得心惊胆战。
“你们如何有脸说张太岳贪污,说他谋政谋财,谋朕的大明天下?!”
陈矩与张鲸心中明白,天子在殿上被柳贺斥了一通,今日是找补来了。
他们也不肯信,张居正家中竟然只有金银二十万两,其中一部分还是天子与太后赏赐。
要知道,张居正气势最炽时,满朝文武都给他送礼,这一点便是他们身在内廷都有所耳闻。
可现在,事实由不得他们不信。
十年首辅,一年所获不过二万两白银,便是陈矩这样不算贪财的太监,旁人结交他一年所费资财也远不止这个数。
天子叹了口气,悠悠道:“难怪柳先生要骂了,是朕对张先生不够包容。”
仅一条鞭法一项,朝廷便获得无数金银,除此之外,张居正还严征商税,削减藩王开支,国库一年比一年充盈,他这天子所花的银钱也一日高过一日。
将张居正的坏处抛开后,天子所念的就只有张居正的好了。
虽张居正待他严厉些,但柳先生待他极温和包容,教了他许多做人的道理,天子心想,他是一国之君,先生待他若不严,他如何能将这大明天下管好,如何才能不辜负父皇与母后的期待?
就在天子思索之时,三司及宗人府也以最快的速度向他禀报,称辽王在荆州欺男霸女无恶不作之事为真,当初辽王被除宗,或许有其得罪过张居正、朝臣为讨好张居正推波助澜的因素在,但称张居正霸夺辽王家产却绝无此事。
何况这是隆庆年间的旧事了。
当初辽王也喜欢找道士作法那一套,因此极受嘉靖帝喜爱,隆庆帝登位后,这位辽王便失了宠,张居正不爽他是其一,当年的隆庆也未必喜欢他。
毕竟是将宗室除名,若非天子点头,张居正也不能将手伸到辽藩。
刑部尚书严清道:“陛下,嘉靖时严世蕃作恶多端,官员皆称其谋夺皇室之产,意欲起事,此事后被证明为子虚乌有,辽王妃诉张居正,恐怕也不是实情。”
严
清是朝堂上公认的不攀附张居正的官员,他的话,天子还是信赖的。
当年对辽王的处罚最多算是重了些罢了,可张居正侵占辽王家产并无实证,何况张居正为首辅时坐拥天下,就连藩王都要给他送礼,他何必谋夺辽王家的丁点产业呢?
天子摆了摆手:“朕知道了。”
待官员们出了殿,天子挥手示意内侍们也离去,他独自一人在桌前坐了许久,一篇《祭张文正公文》被他翻到发皱。
过了一会,天子吩咐内侍道:“朕要拟旨。”
第二日,圣旨的内容为满朝文武所知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隆庆以来,朝政益驰……唯吾师张居正,自任天下之重……安不忘危,得治制保邦之要也……朕感念其师恩深重,荫其子敬修、嗣修、懋修……”
百官听得此诏纷纷惊愕。
柳贺听完却泪如雨下。
无论如何,他恩师为这个天下、为百姓、为这个时代所做的一切都没有被辜负。
恩师或许并不在意,但作为门生,他必须为他的恩师正名。
他要让几十年后、数百年后的人们看到,张居正生前壮阔,死后也并不凄惨。
“泽远。”
柳贺接过王锡爵递来的巾帕,笑道:“叫元驭兄看了笑话。”
王锡爵摇了摇头:“泽远性情中人,我岂会笑你?”
柳贺为张居正的奔波他看在眼中,不仅是今日为张居正身后所作的努力,自万历五年起,他劝张居正归乡、办《育言报》,及至此前在殿上为张居正疾呼。
张居正能有柳贺这般的弟子,也是生平之幸。
……
天子既下了这道圣旨,等于是将张居正生平所为定了性,张居正仍被天子尊为师,其在首辅任上所为之事皆为家国社稷,纵然其他官员有异议,天子也不允许其再对张居正横加指责。
天子承认张居正为江山立下的汗马功劳。
一时之间,朝中弹劾张居正及支持张居正的官员的奏章倏然减少。
官员们皆知,张居正之所以被弹劾,一是有天子属意,二是因为张四维所上的那道疏。
可今日,天子为何突然改了主意?
不需多猜,官员们心中也清楚,是因为柳贺对张居正的维护。
“张江陵当真好运气。”众官员感慨道,“能有柳丹徒护着他身后。”
以张居正死后墙倒众人推的架势,官员们本以为张居正和张党的官员都要遭难,可柳贺却硬是凭着一己之力将张居正生前的风评扭转。
其中艰辛,恐怕也只有柳贺自己能体会。
在官场者,谁不希望有这样一位处处护着自己的门生?
毕竟官场倾轧,今日为首辅,明日就可能沦为阶下囚,天子的心意无人能说准。
“可惜并非人人都是柳丹徒,柳丹徒这般敢担事的官员,官场上又有几人呢?”
想及此处,众官员叹着气,内心渐渐平衡了,别的不说,就算是内阁四位阁臣中,张四维与申时行二人也只知明哲保身。
众人尤其看不起张四维,此次张居正遭弹劾,其中必然有张四维在指使。
……
事实上,正因为张党官员被弹劾得太狠,王国光、曾省吾与王篆俱已遭祸,不需柳贺多言,剩下的张党官员便自动聚到了柳贺周围。
张居正归政时便曾劝他们听柳贺之言,当时柳贺虽已入阁,但众人觉得他年岁尚轻,并不愿听从于他。
可这几日的遭遇却令一众张党官员看清了现实——愿护且能护住他们的官员,放眼整个朝堂,也唯有柳贺一人而已。
他们不肯听柳贺的,莫非要听张四维那种小
人的话?
……
张居正的身后既护住了,柳贺下一步的行动也开始。
他为官后自认堂堂正正,几乎不与别的官员起冲突,纵然有,也是因公事而非私事。
他属于百姓能安他就能安那一类的官员,哪怕如今身为内阁三辅,在柳贺看来,他也只是运气比旁人好一些,受到张居正扶持的缘故。
可张四维之所作所为他已忍不了了。
事实上,此次张居正能被护住,就已证明张四维大势已去,对待这样的官员,柳贺一贯是很心软的,何况历史上张四维这首辅大约也只当了一年,时间很短,再忍一忍似乎也没有什么。
但柳贺觉得,就算只有一年,他也不愿张四维继续居于首辅之位。
不合适,也不行。
他决心痛打落水狗一回。
——即便张四维在几日后上疏要辞官,柳贺却仍支使手下言官将其给张居正、冯保送礼、私控扬州盐政、提拔其表弟王谦为户部主事一事全部挖出。
张四维想体面退休,柳贺连这个机会都不肯给。
说来也是有趣,柳贺搜寻张四维犯事的证据时,他手头也收到了旁人送来的证据,这个旁人是谁,他心中十分清楚,只能说,不仅是他等不了了,申时行大概也等不了了。
张居正去世后一月,张四维自首辅任上返回江西蒲州,他心中纵然有未酬之志,可天子不愿给他机会,他在内阁中的搭档也不愿给他机会。
张四维回老家后不过一年,其父便过世,张四维一边留在家中丁父忧,一边郁闷难平。
他心中清楚,若如万历初那般,他仍有重返朝堂的机会,可今日他已官至首辅,除非天子十分信重他,否则他的继任者们不可能允许他再重返朝堂。
李春芳是如此,高拱是如此,轮到他也不能例外。
他甚至该庆幸,申时行和柳贺表面上都是有德君子,不可能造个“王大臣案”构陷于他,不然他归乡守制也不会安稳。
万历十一年,前光禄大夫柱国少师吏部尚书中极殿大学士张四维在家乡蒲州过世,天子谥曰文毅。
张四维归乡后,申时行便顺理成章当了首辅,柳贺为次辅,王锡爵为三辅,之后补礼部尚书余有丁入阁。
四位阁臣中,三人出自嘉靖四十一年一科,申时行练达圆滑,柳贺柔中带刚,王锡爵则针砭时弊道尽天下不平之事,余有丁为人正派,却也是和善的好人。
入阁几年,几人之中冲突也是不断,却也未曾发生张居正欲取代高拱、张四维在张居正死后赶尽杀绝之事。
柳贺这次辅敢于成事,却并不恋权,他不会处处为难申时行这首辅,可若他想办成的事,他都会不达目的不罢休。
有这样一位次辅掣肘,申时行心中不是没有想法,只是柳贺受天子信赖,在百官之中也很有威望,若他对柳贺发作,天子究竟会留下谁,申时行心中也没有把握。
万历十年后的内阁就是这般平稳,在明史上,四位阁臣相互扶持,定国本、稳邻国、通海贸、强水军构筑了一段佳话。
事实究竟如何,也只留待后人慢慢挖掘。
正文完。
第265章 番外一
番外一
十二月,京城。
京城已进入一年中最冷的时节,可万历十年底,京城人潮却十分汹涌——为了明年二月的春闱,各地士子都在此时赶赴京城。
到了这个时候,各家客店、会馆俱是满员,白日士子们四处交游,或是畅谈诗书文章,或是去灵验的寺庙碰碰运气,到了晚间,众人则埋首于灯烛,再三查看自己文章的不足之处。
今科会试主考虽未公布,但士子们都明白,若无意外,必然当今内阁次辅、大名鼎鼎的柳三元。
次辅任主考的规矩已沿续了数科,首辅申时行已任过万历八年的会试主考,这一科无论如何都该轮到柳贺。
许多士子刚至京城不久,才去书肆逛了逛,就发现印有柳贺文章的书册早已销售一空。
柳贺文章本就在读书人中受欢迎,平日书肆就极爱售他的文章,到了会试的关键时刻,各家书肆更是将他的文章摆在门脸处——士子们通常不会只买一卷,买上十卷八卷的也有许多。
“掌柜,你家可有这一年间的《育言报》?”
“原版没有,请人誊抄过的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