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绰居高临下地望着坐在地上吃便当的徐羡,这个角度可以看到头顶上那小小的发旋,乌黑滑顺的发丝披肩而下,眉眼低垂,捲翘的睫毛纤密,在眼皮下方扫出一层淡淡的阴影。
谢绰想,是真的变了很多。
以前的她是不可能就这么直接了当席地而坐的。
大家闺秀的良好风范让她下意识地会维持体面,就算在经歷那种事情之后,刻进骨子里的修养应该也不会轻易被生活磨平。
儘管行为与过去有些许的偏差,但她看起来依旧温柔、大气,命运或许还是多少有点惻隐之心的,它让那个少女从云端摔到谷底,却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太多的疤痕。至少从外表来看没有。
记忆中优雅的身影和眼前接地气的姑娘逐渐重叠,谢绰凝神看着她,这个角度将她柔和的侧脸线条勾得明晰,电梯上头的白光一打下来,给人说不出的清冷感,与她温婉的容貌彷彿是两个极端。
俯视确实会有一种高高在上的错觉。
他不由得思考,许多年前在那个晦暗的小巷中,她也是这样看着瘫倒在地上的他吗?
是吧,是怜悯吧。
「怎么了?」徐羡吃到一半,感受到身旁那道驻留太久的视线,稍稍仰起头望向他,「你也想吃吗?」
谢绰:「……」
「你心里一定在想,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有间情逸致吃饭,心也是够大。」徐羡笑了声,耸了耸肩,又往嘴里塞了一块豆干,「如果真的出了什么意外逃不出去的话,那我死前至少不能饿肚子,对吧?」
别说,还真的有点道理。
「真不吃吗?如果饿的话我可以分你一点。」徐羡见男人一脸无语,她抬了抬手中的饭盒,夹起一块炸排骨往他的方向送,「当饿死鬼太不优雅了。」
谢绰面无表情地盯着那块滞留在半空中的排骨,很矜持地回道:「谢谢,不用。」
「另外,我们不会逃不出去的。」
徐羡咬排骨的动作轻轻一顿。很神奇,这人虽然冷冷淡淡的,但说话好像有一种魔力,可以让人无条件地相信他,彷彿他说救援队会顺利把他们救出去,他们就一定可以逃出生天。
或许徐羡这种第一次遇上电梯故障的倒楣蛋,可以在短时间内压下心中恐惧,甚至面色如常地吃着午饭,也是因为他的表现太过冷静,给人一种无形的安全感。
徐羡咽下最后一口白饭,站起身的同时因为速度太快,一阵眩晕感在脑海里炸开,她脚步一时间有些踉蹌,连忙扶住了身旁的把手。
谢绰下意识伸出去的手在半空中一滞,于她站稳脚步前收了回来。
果不其然,过了一阵子救援队的人便赶来了。两人顺利地出了电梯,徐羡微笑着向救援队的小哥道谢,而办公大楼的保全也对他俩纷纷致歉。
徐羡看了眼手錶,令人庆幸的是距离会议时间还有几分鐘,这说明了她没有迟到,也成功避免被某些人阴阳怪气的机会。她目送救援队和保全离开,转向身旁的男人,漂亮的瑞凤眼还残留着些许笑意:「谢谢你今天的陪伴,让我被困在电梯的时候没有那么害怕,下次有机会请务必让我请你吃一顿饭。不过我有一场会议即将开始,就先进去了,再见。」
商业性的招呼结束,徐羡便丝毫不留念地转身就走。
岂料她正要打开门时,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句:「一起进去吧。」
谢绰泰然自若地推开玻璃门,在她疑惑的目光中从容开口:「我今天就是来贵公司商讨合作案的。」
「这么巧。」徐羡愣了一下,有些抱歉地道,「那是我招待不周了。」
很官方的话术,其实无关乎招不招待,但足以避开某些场面上的尷尬,谢绰「嗯」了声,便再也没了下文。
两人走了几步就被一名女士拦了下来:「是谢先生吧?您好您好,我是负责跟你们接洽的ivy,我来带您去会议室吧。有想要喝什么吗,茶或咖啡?」
其实平时负责对外沟通的不是他,也不认识什么ivy,不过如今对方一开口就是谢先生,可见他同事已经事先打好了招呼,并表示今天只有他一个人会出席。
谢绰礼貌性地回了一句「水就好了」,接着就见ivy转向徐羡:「赶紧的啊,我听说你被困在电梯里的事了,平安回来就好,差不多要开始了。」
徐羡应了声,待ivy领着谢绰离开之后,便连忙回到自己的办公桌上拿笔电,然后匆匆进入会议室。
然而她不知道更巧的是,她同方才电梯里的那位「谢先生」,要参与的竟然是同一场会议。以至于她一踏进去看到谢绰那张八风不动的脸时,脚步瞬间定格在原地,过了两秒才回过神来,衝在坐的人不好意思道:「抱歉,刚刚出了点意外,让大家久等了。」
「谢先生,关于这次的合作我们准备了两个提案,今天的讨论内容主要是针对两种方案进行介绍,您再看看哪一种较符合你们对產品规划的需求,有什么需要修正的也可以随时提出。」ivy见大家都到齐了,也就不再废话,直接切入主题。
其实说是会议,不如说是四个人的小组提案讨论,谢绰代表的是自家公司,ivy是负责与他们联络的窗口,而徐羡和另外一位短发女人则是企划,两人针对这次的合作各自拟定了不同的方案。
徐羡透过笔电萤幕的遮挡,偷偷瞟了坐在对面的谢绰一眼,儘管她对自己的企划案十分有信心,但这会儿突然有一种自己的命运都掌握在这个男人手中的感觉。他大掌一拍,非生即死。
这种感觉并不舒服。
她端坐在椅子上,看着王郁珊报告自己的企划案,眼角馀光却时不时地瞥向谢绰,想要观察他脸上的微表情,藉此分析他对于王郁珊方案的看法。
见他全程瘫着一张脸,像是对于这份企划案没有任何感想的模样,徐羡心下稍稍放了心。
没有感想虽然代表没有缺点,却也象徵着这个提案没有任何值得注意的闪光点,平庸且无趣。
很奇怪,以往的她就算面临要被选择的情况,也不至于会有这般紧张感,她分明对自己的能力足够有信心,为什么这回的情绪调节却失了常,彷彿深怕自己被淘汰掉一般?
也许是刚才歷经了电梯惊魂记,也或许是昨天熬夜到三点才把这份案子修改完全,这才使得她现在有些敏感。
王郁珊结束之后,徐羡在顷刻间收拾好自己的心绪,把笔电萤幕转接到投影幕上,露出精心製作的简报,并开始进行介绍。
口条流畅,脉络清晰,谢绰看着女人将自己专业的一面展现出来,室内的暖光倾落而下,方才在电梯里那种冷感又消失了,一字一句都是柔和的风,把你的注意力吹到她身上,集中于她所想传达的内容。
她有着与生俱来的温柔气质,长相与声音都是属于无害的那种,让人常常会下意识的将关注点放在她的外在上,而忘记她其实是一个拥有丰富内涵的姑娘。
徐羡自从上了大学后听过不少类似于「原来她不是花瓶」、「原来她口才这么好」的话,因为柔美的外表而被低估和轻视的情况太多了,不过这种特色也不算坏事,甚至从某方面来说是她的保护色,足以掩人耳目,再一举惊艳大家。
期待越高失望也就越大,可相反的,当你的预设立场在低位时,若对方的表现超出了你的预期,那么那种满足感反而会让你更加惊喜。
徐羡说明完了自己的方案,眼神依序扫过眾人,微微点头致意,在心底给自己打了个九十八分。剩下的两分是昨天太晚睡了,导致今天脸部有些水肿,视觉上的美感不是那么的完美。
可就在看向最后一位,也就是谢绰时,她心底安放的大石又倏地悬了起来。
她刚刚说什么来着?没有想法代表没有优缺点,简单来说就是平凡得不能再平凡了,丢在人群中也不会有人想要多看一眼。
好了,这下她也收获了王郁珊的同款面瘫,面瘫本人漫不经心地靠在椅背上,脸色淡得比白开水还要无味,典型的没有任何感想。
徐羡抿了抿脣,心想究竟是自己能力太差,还是这人的要求太高。
岂料视线还来不及收回来,谢绰目光一偏斜,便正好撞上了她犹有疑虑的眼瞳。
两人在半空中无声的交眸,不过一瞬,各自撇开。
「感谢你们用心策划的方案。」男人的嗓音很冷,如同他常年冻着的脸,说出口的语调也没有丝毫起伏,像个毫无感情的机器人,「以下有几点想要请教。」
徐羡看着他简述了自家公司新研发的產品资讯,再以这项產品为出发点,针对两个方案提出各自的看法和修正建议。她忽然意识到这人也不是想像中的那么枯燥,至少他提出的点都有其依据,可以很明白地指出利与弊。
她心下那颗二度悬空的大石又缓缓地降了下来。
是她误会他了,可能人家就只是单纯面瘫而已。
「那么今天就先这样了,具体的决策我会回去与同事进行讨论,后续再mail联络,谢谢。」
徐羡望着他笔挺的肩线,直到那抹背影被ivy带走,逐渐消失在视野中后,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
今天的心情好像一直被这个陌生的男人拿捏,太没出息了徐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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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那是你老公,徐羡。